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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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店时桔梗已经在打扫卫生,小姑娘本就有些怕她,一见她满脸肃杀的进来,更是连话都不敢说。

  昌云习惯了,索性连寒暄都省下,正好她没什么心情。

  一路偷瞄昌云,直到见她推门走进饮品区,桔梗才放下拖把松了口长长的气。

  刚进门就看见吉遥。她双腿直蹬,背靠在椅子上,整个人呈“C”形坐着,面前摆着一瓶红酒和一只啤酒杯。看起来萎靡又颓废。

  昌云刻意在门前停顿了会儿。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能很好的管理自己的情绪,即使是被人背后插刀导致案子被抢,也不会有过多的计较。

  有些事只能认命,可有些事,却本不该发生,而这些本不该发生却失控出现的事,就是人所谓的底线。

  吉遥,就是她的底线。

  昌云很清楚张籍的的意思,冷静下来甚至可以理解。

  但是,不可原谅。

  昌云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她看着吉遥的侧影,心情深沉一片,她一步步走过去,想着等会儿第一句该说点什么。

  吉遥好脾气,偶尔却执拗的让人无可奈何。

  萱草在吧台内打扫卫生,吉遥头低着,双手软塌塌的垂在身前,两掌之间拿着手机。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萱草抬起头看,一见昌云,立马要扬手喊她。

  昌云赶紧伸出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

  萱草缩缩脖子,懵懵懂懂的点头,随后就着扬起的手挠挠脑袋,下意识看向吉遥。

  她看起来已经有点醉了,脸色酡红不说,眼睛都疲软的眨不动了一样。

  昌云扫一眼桌上只剩大半的红酒瓶,心头叹息。

  大学时她常常叫嚣要和自己拼酒,但那时两人都没闲钱,这件事就一直以记忆的方式存留着。后来发现,她的酒量实在一般。

  昌云开始以为,吉遥是在跟自己生气才故意装作没发现自己,走近了才明白,她竟真是喝迷糊了。

  昌云心里好笑,又想到她因为自己一个人坐着喝闷酒有点可怜,脸上那点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去。

  她走到吉遥身边,蹲下身去,浑身的肃杀凶狠竟神奇的变的温柔沉静。

  昌云仰起头看吉遥垂下的脸。

  直到此刻吉遥才混混沌沌的发现,哦,来人了。

  眼皮和脸皮一样,滚烫烫的。吉遥呆呆地移动眼珠,明明已经在看着昌云,面前的人影却好一会儿才在她眼里成像。

  脑袋胀乎乎的,吉遥也像傻了一样。她慢慢坐起身子,言语动作都有些迟钝,她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喊:“昌云……”

  醉酒后的吉遥声音低哑软糯,昌云忍不住摸摸她肉乎乎的脸蛋,应:“嗯?”她有些想笑:“怎么喝成这样?”

  吉遥却突然红了眼睛。

  像北风撞壁,昌云猛的一下,愣住了。

  “吉遥……”你怎么了?

  张口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眼见吉遥地鼻尖一点点红起来,昌云昂着头,浑身都僵了。

  吉遥盯着昌云的脸,嘴一撇,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跟她告状:“今天有人跟我说你要走了……昌云,你不管、不管我了吗?”

  吉遥眼里的小心,嗓音的轻颤,令昌云瞬间如鲠在喉。

  昌云怔怔地看着她,一颗心脏仿佛雾化成水,胸口酸胀一片。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吉遥猛地抹一把脸,声音已然失了真:“你让我给、给会员道歉,我道了,还有人阴阳怪气的骂我没有用,我都没跟你说过。我、我已经在改了,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昌云?可是你不要走……”吉遥情绪激动,摇摇晃晃的撑住板凳要起来,昌云心口一紧,连忙站起来去扶她,一滴眼泪就这样滑出眼眶。

  “你不要不管我……我会努力的,我就是、就是要点时间……”

  昌云死死咬住嘴唇,眼泪擦过的地方像着了火,辣辣的疼。

  萱草站在原地傻了眼,她本能的想上前劝慰,又隐约觉得自己不该打扰,她像被人定住一样,拿着扫把动弹不得。

  吉遥歪三倒四的站起身,一个力度没有把握,身后的椅子顿时被推出好远。

  “刺啦——”

  迷迷糊糊间,吉遥感觉自己又像闯了祸,她摸索着弯下腰,想去扶板凳,口中混沌不清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昌云心口一疼,猛地一把拉住她,吉遥感知不及,腿一软跪在地上,昌云连带着被摔下去,膝盖跪地,钝痛一片,顾不得喊疼,她连忙查看吉遥,急急的问:“你怎么样,摔疼没有?”

  “……疼。”

  吉遥垂着头,声音已经哑的不像样子。

  昌云着急忙慌的要拉起她,吉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的让人心惊:“吉子——”

  吉遥抬起头。

  一行情泪忽然从她眼角滚烫划出。

  心脏像被冰封成块,被人一锤砸下,撕裂成片。

  “大哥……别走,行吗?”

  顷刻间,昌云耳内轰鸣,却只能听得见吉遥呜咽的恳求:

  “你上次说我不负责任,没有店长的威严……我笨,我不能一天就学会所有的事情,可我知道错了——我、我今天加班了!”吉遥急急的抓住昌云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我今天还被会员表扬工作认真了,我我现在,已经会做账了,我还整理了好多店铺的资料,我还打电话给莫干山分店问他们——”

  昌云再也不能听下去了。

  “吉遥!”

  她张开双臂抱住她。

  浑身滚烫的女人软的像刚出生的小狗撞进她怀中,绵绵的,毫无攻击性。

  “昌云……你不要走……”

  昌云在吉遥看不见的地方泪如雨下。

  “我不走。”

  昌云抱紧吉遥,颤抖的声音崩溃如散珠,早已连不成句。

  “……我不走。”

  好像听见昌云说了什么一样,吉遥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两颗年轻的心脏紧紧挨靠着。

  “噗通——噗通——”

  昌云低声说:“吉遥,我不会离开你。”

  泪水裹着单纯炙热的感情流下昌云的脸颊,流进吉遥滚烫的肩窝。

  萱草站在一边看傻了眼,回神后衣襟不干,惊觉自己已满面湿濡。

  吉遥歪靠在昌云怀中,渐渐失去所有的意识。身体沉重的像一块石头,压着她混沌的感知沉入从幽蓝到黑暗的湖底。

  昌云无意识的轻拍着她的脊背,眼泪干涸,像倒流的瀑布,尽数入心。

  那种不得不因外界因素和内在性格而将深沉感情掩埋于心的感觉,就像哑巴想唱一支歌,即便声嘶力竭,也只能流泪摇头。

  鼻不能呼,口不能言,过往压抑晦涩的记忆涌上心头。

  昌云胸口被堵,心脏急跳,仿佛又回到六年前的比赛场上,一网之隔,她与吉遥两侧相战,从朋友,变成对手。

  那是她第一次直观认识到吉遥之于自己的分量,即便她早就当她为珍贵的朋友,然而,当她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昌云平静面容下仍然不可抑制的感到失落失望。

  如同高山深陷,深林灼烧。

  灼灼顶灯白光,像为她一人烧灼的心火。昌云站在校运会羽毛球决赛晋级场上,心口闷火直灼,手脚冰凉。

  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

  吉遥和朋友并肩站着,在预备比赛的等待时间里冲她嬉皮笑脸。

  昌云不愿看到她。

  随裁判号令开始,洁白的羽毛球垂直飞起,又垂直下落。

  昌云在右,球托向左。

  裁判:“左方选择,场区或接发球。”

  吉遥冲昌云眨眨眼,坏坏道:“我们选接发球。”

  裁判:“发球还是接发球?”

  “发球——唉,等下,我控后场。”吉遥问朋友:“你选,发球还是接发球?”

  “发球吧。”

  吉遥回头:“我们选发球。”

  昌云看着这一幕,太阳穴突突一跳。她侧过脸去,眼色已然阴翳。

  裁判点头,随后扭头问昌云:“右方默认选择场区,是否更换场区?”

  昌云摇摇头,随后拿球拍在手上转两圈,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

  同伴追过来问她:“你打前打后?”

  “前。”

  “好。”同伴拍拍她肩膀:“就靠你了,我球技很烂的。”

  昌云淡淡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两球热身后,比赛正式开始。

  左方发球。

  昌云暗暗咬紧牙关,面无表情的握紧球拍,微微躬下身子。

  整个体育馆都笼罩在比赛的喧嚣气氛中。场外人来人去,仿佛行车窗外流动的光景。

  眼睛明明睁得很大,却好像所有人景都不能成形。

  甚至面前的对手,甚至身后的队友,甚至这一整场比赛。

  一切在昌云眼里都失去了意义。

  她不想跑动,不想跳跃,不想接球。

  洁白的羽球一次次与她擦肩而过,一次次击中她迟钝的内心,惊起瞬间的痛感,又立马消失不见。

  后来每次想起那场比赛上的自己,昌云都会觉得用机器做比喻最为合适。

  所有指标都错乱了,所有的红灯都亮起。

  昌云的消极直接导致了整场比赛的失利。

  “9:6,左方胜出。”

  昌云站在原地,头颅低垂,眼神淡漠。

  同伴几次欲言又止,后来还是拍拍她肩膀,安慰:“没关系,我们都尽力了。”

  尽力。

  昌云听到这两个字,像被人当众打了两巴掌。羞愧、愤怒转瞬即逝,随即浪潮般涌来的是无边的失落和对自己的失望。

  吉遥过网而来,脸上挂着胜利的喜悦。

  “怎么回事?啊?”伸手拍拍昌云的肩头,吉遥故作严肃的教训她:“这么怕我?那么多好球都没接到?”

  昌云淡淡一笑,恭喜她。

  “接下来去庆祝吗?”

  “嗯,我们寝室几个都说好了,赢了你们去吃冰――我们可是赢了你哎!”吉遥得意洋洋:“不得冠军都值了。”

  昌云侧过头,敷衍着嗯两声,余光扫到她朋友和室友,她们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成巨大的讽刺往她眼窝中深刺。

  昌云低声说:“去吧……好好庆祝。”然后她转身离去,将球拍还给队友,不想回头再看见吉遥与别人同欢同庆,她硬着头皮往前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委屈,不甘,嘲讽一股脑的包裹她,攻击她,昌云跑出侧门,跳下一楼楼梯口的窗户,屋外一片混沌夜色,她低着头往前跑,一刻不停。眼眶灌进冷风,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迎面的风直直压进身体。

  无处发泄。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了自己内心的脆弱。吉遥,如果是她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就足够她溃不成军。

  吉遥,她代表着自己所有曾向往却从未的成为,是自己紧绷人生里难得温暖的润滑。

  对昌云来说,她只是吉遥生命中小小一个,她却依然愿意将她视为所有自愿的付出。

  她是她成长中被迫丢弃的单纯,是她对生命戒备从未表露过的善良。

  吉遥,是昌云来不及成为,并永远不可能再成为的自己。

  吉遥站在团团的好友笑声中,却总觉得自己的快乐里少了点什么。她忍不住回头看,昌云消失的方向里男男女女走来走去,却再也没有她。

  吉遥后知后觉的发现,昌云走时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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