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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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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说疼, 池蘅的心更疼了。

长这么大,小将军同情怜悯的人很多,但真教她到了心疼地步的人, 除了为生她遭了许多罪的阿娘, 便是眼前病弱貌美的清和姐姐。

刀剑临身都抵不过心尖被揪扯的疼。

想她一腔豪情把人拐带出来,一路遭遇的都是什么事?

破庙避雨,吃不好, 睡不好, 连累婉婉寒毒发作。

沿途杀机, 危险重重, 一着不慎,随时可能丧命。

出来前她拍着胸膛说得信誓旦旦, 要以手里的刀保护婉婉。不成想, 最后被保护的人,是她。

山洞那晚若非婉婉出手果断, 先后以机关兽、毒针御敌, 恐怕她池蘅的人头早就和尸身分离。

甚而在鸾城时她与白悦风结怨,很快,白悦风死在机关利箭之下。

之前她不懂,现在懂了。

婉婉在为她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像藏于背后的无名英雄, 以病弱之身,随时准备为她披荆斩棘,冲锋陷阵。

这般一想,池蘅笑了出来,眸子明灿生辉:“姐姐,是我笑得不好看吗?”

她的手放在她微凉的手背, 肌肤相贴,一字一句道:“婉婉,不要疼。”

清和含在眼眶的泪渐渐隐没,心想:她的小将军又在释放她的魅力了。

手背被她包裹着,凉意也被她驱散,她嗓音轻柔:“阿池,你要尽早好起来。”

池蘅郑重点头,手松开,老老实实坐在石床等着上药。

她耳尖微红,一侧的肩膀暴露空中,歪头瞥了眼,深觉伤口难看。

有心不让人看,下一刻被清和制止:“别动。”

池蘅乖乖不动。

伤可见骨,这人性子倔,骨头也硬。

要命的刀砍下来愣是卡进骨头,这一刀若切实了,阿池手臂不保。

清和心有余悸,呼吸吐纳几次,忍着不去想当时的凶险。

此地为药谷,搜寻合适的药材也耗费她不少精力。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药材备齐,她冷静下来,着手处理快发脓的伤口。

池蘅肩膀半裸,感受她扑过来的呼吸和身上的药香,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安宁。

“婉婉。”她道。

“嗯?”清和忙着处理糟糕的伤口,头也没抬,音色一如既往的柔。

池蘅没忍住笑,灿烂地整个人好似在发光。

她伤得严重,不止肩伤,后背、小腿、胳膊,哪哪都是伤。

轻伤,重伤,外伤,内伤,换了旁人少不得要龇牙咧嘴痛呼哀哉。

她倒好,笑得比迎春花都要招摇,好奇问道:“婉婉,杀白悦风时,你怕不怕?”

“不怕。”

“婉婉,你看我一眼?”

清和无奈抬眸:“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只要想到留着他少不得会成为阿池成长路上的绊脚石,那他必死。面对必死之人,无需怕。”

“成为我路上的绊脚石?”池蘅不服气:“就白悦风那德行,他也配?”

“他当然不配,所以他被一脚踢开了。”

池蘅笑嘻嘻的:“婉婉,你的机关兽好生厉害,有机会你往我这射一箭,看我能不能躲过去?”

正经了没多久就开始犯浑,清和眉眼不动,手上轻轻用力,池蘅故意扯着嗓子干嚎一声。

她发出一声怪叫,怪虽怪,胜在音色清朗,如泉水泠泠。

此情此景,容不得人不多想,沈清和耳朵微烫,嗔眼看她:“不准乱叫。”

小将军假意呜咽,眼里分明笑意横生,她歪打正着又许是眼神过于好使,问:“姐姐,你耳朵怎么红了?”

“……”

“姐姐?”

“闭嘴。”

被她这么一打岔,清和满心的疼竟真被她闹散了。

羞赧之余,无意瞥见小将军握紧的拳头和额头渗出的冷汗,她想:阿池不是不疼,也不是不怕疼。

她只是……不想让我疼。

刹那间,清和逼回泪意,面上沉静,心头却在发狠。

迟早有一日,阿池受的每道伤,流的每滴血,她要让幕后之人百倍偿还。

“姐姐,药上好了吗?”

“好了。”

这次不等她来,清和抬手为她掩好里衣。

只要不泄露身份,池蘅乐得享受她的体贴温柔。

考虑到清和姐姐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她问:“婉婉,你有喜欢的人吗?”

清和俯身的动作一顿,眸光潋滟:“你问这做甚?”

“在想何人有此福气,能得婉婉呵护备至。”

清和失笑,又觉得好气,气她年少懵懂得了姑娘的心都不知,眼尾上挑,情态生出三分冷媚:“不就是你么?”

池蘅一怔,哈哈大笑:“不错,我才是那个有福之人!”

衣服穿好,她探着脑袋凑过来:“姐姐,你方才笑得我甚是眼花缭乱,你再笑一个予我瞧瞧?这次我保管看清了。”

“看清?你怕是看不清。”

沈姑娘转身净手,幽幽启唇:“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何要笑给你看?”

“我是能为你去死的人。”

话脱口而出,愣住的不止池蘅一人。

对上沈清和沉默的眉眼,她挠挠头,心下不解,很是委屈:“姐姐,笑一个都不行吗?”

看着她无辜纯真的眼神,清和在心里问道:非至亲至爱,你凭什么就能为我去死呢?

池蘅得到了她的笑,却始终觉得这笑和先前不同。

具体差在哪,她想不明白。

不过她当务之急是努力养伤,不宜多思,上过药,药效发作,很快昏昏睡倒石床。

看她睡得香甜不曾设防,沈清和敛衣坐在床沿,指腹轻抚她稚嫩白皙的脸庞。

褪去那一身傲骨,峥嵘倔强,阿池,还是太年轻了。

这不怪她。

并不是每个少年人都能在热血激昂的年岁看清自己的心。

多少人糊里糊涂,开心了笑,难过了哭,看不清自己的心,同样也看不清别人的心。

所以会有悔恨,会有遗憾,无论男女。

关好石屋的门,照例往门口撒下一些驱虫赶兽的粉末,她回头望了眼,脚步加快往河边走,准备下河捉鱼。

做好简易的鱼叉,她脱靴去袜,卷起裤腿往浅水河去。

山谷少有人来,风景优美,野生野长。

站在岸上,借着日光尚且能瞧见里面肥美游动的鱼儿,人站进河水,水波荡开,鱼儿受到惊扰四下逃散。

河水清凉,清和忍耐着将自己站成一棵树。

她没阿池厉害,在这事上唯有用笨法子。

杀敌讲究一击必中,捉鱼也是如此。

见她很长时间没动弹,有胆大的鱼儿重新溜回来绕着她小腿游来游去,清和只当自己是木头人。

又过去很久,游在周边的鱼儿越来越多,她捏紧手上的鱼叉,看准了其中最为鲜美肥嫩的一条,快准狠地刺下!

水花泛起,鱼叉的尖子刺穿鱼身,惊得剩余的鱼儿四处乱窜,甚至蠢笨的还撞上清和脚踝。

她的能力仅够抓这一条鱼,并不贪多。

静静站在河水,等发僵的小腿血液慢慢流通,麻劲散去,拎起鱼叉往岸上走。

之后刮鳞剖肚,很是费了些时间,待处理好,天色渐渐暗下来。

想到陷阱里可能会有的猎物,清和再次出门。

来到陷阱处,深坑之内被尖木刺中的芦花鸡微弱呻吟,瞧它挣扎的力度,估计是刚落网就被伤到要害。

将倒霉的芦花鸡从里面捡起来,她唇畔微弯,拎着鸡,凝神苦想杀鸡的步骤。

要让她用毒毒死一只鸡,简单。让她杀鸡,恐怕难了些。

杀鸡比杀鱼在她这还要难,可阿池身子虚弱要吃些肉食进补,清和脸一沉,看着那气息奄奄的芦花鸡,嘴上道了句“天可怜见的”,心里却想着:好肥一只鸡,今日必吃了你!

鸡血溅了满脸。

夕阳西下,柔和的光晕倾洒,少女丝毫不在乎身上的狼狈,埋头忙碌。

池蘅一觉睡得沉,睡梦里被一阵肉香味馋醒,肚子咕咕叫。

“清和姐姐?”

喊第一声时没人回,待要喊第二声,沈清和急急忙忙拐进石屋:“怎么了阿池,伤口又疼了?”

她背光站着,并不靠近。这样的距离令池蘅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她衣裙染血,惊得立马坐起身:“受伤了?谁伤的你?”

她急着下床,伸手去拿刀,一副要和人干仗的架势。

走出两步,一滴冷汗从额头迅速滚落,强忍着,没教自己当着人的面龇牙咧嘴。

池小将军动作太快太猛,等清和赶过来,她已经疼得呼吸一滞,险些晕过去。

裹好的伤口又崩开,清和劈头盖脸斥道:“你急什么?”

她吼得池蘅一愣,忍着疼凑近了,鼻子微皱,这才发现衣裙沾染的不似人血,倒像是……鸡血?

联想醒来时闻到的肉味,小将军心放回肚子里,弯眉浅笑,省得再挨骂,嘴里“哎呦哎呦”喊疼。

鲜血濡湿肩膀处的衣衫,清和见了,深恨自己冒失,可恨也晚了,她叹口气,扶着池蘅往石床躺好:“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成了惊吓……”

她愁眉紧锁,颇为自责,更有两分好事办砸了的窘迫。

熟门熟路扒开小将军衣领,半点旖旎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重新裹好伤,她幽怨地望着池蘅:“你什么时候才能要我省心一些?”

这样的沈清和,衣裙沾染鸡血,鬓发凌乱,头顶沾着零落的鸡毛,嘴里说着埋怨的话。

落在某人眼里,其实并不落魄,倒像仙子大发慈悲地从云端降落,浸染人间鲜活的烟火气。

她心中动容,感激婉婉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心窝发暖,语气软得不能再软:“姐姐,我饿了。”

一句话,堵得清和埋怨的力气都省了。

她故作嗔恼:“我烤的鱼、烧的鸡,没你的份。”

话音刚落,她脸色一变,单手扶额:“坏了!”

人匆匆跑出去,单薄的身影仿若一阵风能将她刮跑,池蘅有心提醒她跑慢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真是稀奇。

相识多年她极少见婉婉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甚至被骂,她也觉得好。

躺在石床美滋滋笑了几声,池蘅饿得脑袋发昏,嘴里喃喃:“姐姐,好没好啊……”

她这般恃宠而骄,沈清和除了宠着还真没半点法子。

绝口不提自己捉鱼杀鸡的辛苦,她挑去鱼刺拿干净扇叶包好鱼肉递过去:“多吃点,不准浪费。”

她前面还说烤鱼烧鸡没池蘅的份,池蘅记得真真的。

年少风流的眉目撩人而不自知:“姐姐,你怎么能拆自己的台呢,这我怎么好意思下嘴?”

“……”

清和红了脸,想拿气话挤兑回去,又想多看看她的笑,呆呆瞧了几息,伸手揪住小将军粉嫩的耳朵,笑靥动人:“阿池,你方才说什么?”

她笑容里带有‘杀气’,池蘅耳朵被她揪得有一瞬酥麻,回过味来,狗腿似地将大鸡腿献上:“姐姐,阿池孝敬你的。”

什么孝敬。

又口无遮拦。

好说歹说才松开她,清和盯着送到手边的鸡腿,盯了几眼,眉眼霎时绽开笑。

她摇头:“你呀。”

你呀。你呀。池蘅发现每当婉婉和她这样说话时,她的喉咙会不自觉发烫。

她唯有喝醉酒才会烫成这样。

关乎这点她没敢和人说,怕被取笑,也怕婉婉知道了不再和她这样讲话。

莫名其妙的,不懂自己到底在意的是哪一点。

山谷的日子偶有波澜,幸而两人互相搀扶,彼此照顾,相依为命。

这是在盛京完全没机会做到的。

每天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睡前最后一句话仍是说给她听。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石屋,清和照常去看睡在石床的人,恰好,撞上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清凌凌,圆溜溜,很可爱,也很惹人怜惜。

见她终于睡饱,池蘅眸子一亮:“姐姐,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清和沉默一瞬,从相邻的石床坐起,歪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听到姐姐喊我名字了。”她话音一转:“我也梦见姐姐了。”

“是么,梦见什么了?”

“梦见姐姐身子安康,风华明媚,万人不可挡。”

风华明媚。

万人不可挡。

沈清和沉吟半晌,忽然莞尔:“这梦甚好。”

她又问:“那你呢?在梦里我是‘万人不可挡’,阿池呢?”

“我啊……”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当然是统领三军,万万人不可挡!”

说完,小将军躺在石床笑得肆无忌惮,若非有伤在身,少不得要在上面捧腹打滚。

天真烂漫,惹得清和不由幻想万万人不可挡的阿池会是如何威风模样。

越想,竟越难以自拔。

山谷是一座药谷,有石屋,屋内有两张石床,一副桌椅,日常需用的物什无缺。

许是前头运气太过糟糕,这会否极泰来,误打误撞闯入高人昔年隐居之所。

她们在山谷安心养伤,哪曾想外面因为她们的失踪闹得天翻地覆。

小香山不大的地儿,差点被人翻个过来。

姜煋身在竹屋,淡然接受池大将军的质问。

池衍近日夜不能寐,英武笔挺的身姿显出些许佝偻憔悴,他无法接受阿蘅发生意外,这结果他承受不起,整个池家也承受不起。

忍着火气看向安安稳稳坐于竹椅的姜神医,他沉声问:“道长为何见死不救?她是谁,你我心知肚明,您就冷眼看着阿蘅身陷险境?”

“池大将军。”姜煋放下小竹杯:“她存活于世的意义我比你更清楚。否则多年前也不会出山前往将军府做那许多事。”

这话是对池衍的提醒,提醒他面对生死相托的同伴该有的态度。

池将军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所谓天命,我不懂。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在哪,她是否活着。”

“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大将军何不想想,她若活得不好,我又怎会坐在这同你喝茶?”

一语点醒局中人。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池衍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止不住热泪盈眶。

“大将军来此七日,不宜久留。七日,是对幼子的关心,超过七日,恐引起有心人猜疑。

您得回去,回到盛京,伤心也好,流泪也好,总之不能在这。

池家不比沈家,池家有三‘子’,沈延恩只此一女,沈清和身上并无破绽,禁得起人查。池蘅不同,池家也不同。”

“姜道长……”

“将军,否则人活下来,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姜煋最后一句话在池衍心头敲响警钟:不错,此次出事,他确实表现地太过在意阿蘅了。

细想,惊出一身冷汗,池衍当即俯身一礼:“多谢道长。”

搜寻七日无果,池大将军还是带着满脸愁容的池夫人离开,仅留大公子及其护卫寻找失踪的池三公子。

沈延恩没有【道门】出身的姜神医喂他定心丸,眼看六月过去大半还是寻不回女儿,他几次拟折子送往盛京,请求陛下延假。

看他心急如焚,姜煋拎着酒壶走过去,笑容讽刺:“迁怒十数年方知一个悔字,女儿真找不回来,九泉之下,谢折眉岂会原谅你?

她拼死都要带到人世的女儿,你竟不知爱惜,此时急甚?回去再同谢折枝生个女儿罢!”

诛心之语,杀得沈延恩冷面寒霜,冷汗涔涔。

为师侄小惩大诫地报了十几年被冷待的‘仇’,姜煋痛饮一口酒,走前同样送了沈延恩一句话:“沈清和身中寒毒十六年,此事,你知道吗?”

……

山谷鲜花盛开,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池蘅怀里古卷艰难地从石屋挪出,看着坐在秋千架荡秋千的少女,笑容洋溢:“婉婉!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看到她笑,清和唇畔微弯,没几息便见她得意忘形地摇晃手臂,她眼皮一跳,从秋千架下来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做什么,嫌自己伤好得快么?”

“哪有。”小将军顿时乖巧,眼睛明亮如星:“婉婉,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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