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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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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了半晌, 赵无缺率先移开视线,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碳:“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你现在是流放犯官,就算死在漠北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只要军中报个冻病而亡, 就算是谢首辅也没有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谢琢耐心地听完了赵无缺的杀人放火一条龙流水服务线,深感赞同地点点头,好像对方话里那个被服务对象与自己无关一般:“的确是好主意,不过你倒是不必担心大父的反应, 我离开京城前, 就已经自请从谢家族谱上除名了, 大父不会为了一个流放子弟来找定州军的晦气。”

赵无缺的眼睛睁大了一圈。

谢琢继续说:“不过将军还真是性情中人,我不过是随口试探一句而已, 将军这阵脚乱得可有点早。”

赵无缺眼睛转了一转,忽然又恢复了那种憨厚傻白的笑容:“哎呀, 这不是因为听过鼎鼎大名的谢三郎的名头嘛!就算是漠北这个乡下地方,可也是传诵过谢三郎的名字的!我别的不行, 包打听是定州一绝!”

他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 脸上得意之色尽显。

谢琢没被这发糖衣炮弹击倒, 柔中带刚地回答:“赵将军太过妄自菲薄了, 私造军钱这样的大功业, 可不能用‘不行’来概括。”

与其说赵无缺是啥都不行,不如说他是太行了。

私造军钱这活儿,不是能人还真干不下来,除了要胆大心细,就是要心黑手狠, 从铸模、开矿、冶金, 到让军钱能够完美无缺地混过户部的检查流入大库, 桩桩件件,哪样不是要命的活计,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才东窗事发,可见赵无缺其人与传闻中那个纨绔子弟根本没有半厘钱的关系。

比起世人口耳相传里那个怂包怯懦全靠好运才活下来的纨绔,面前这个赵无缺就像是匍匐在地上的野狼,深谙伪装之道,但是任何一个小瞧他的人,绝对会吃到大苦头。

赵无缺压根没有要蒙混过去的意思,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张嘴就大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当兵扛枪,吃粮拿饷,兄弟们入伍不就是为了这么点东西?但是上头发下来那点仨瓜两枣,润润嘴都不够,他们好意思给,我都不好意思说。战事急迫的时候么,嘴一松就许了很多好处出去,完了就算把我所有家当砸锅卖铁扔出去也不够补啊,刚好那年行军碰到了一口没开过的铜矿,你说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所以我就稍稍那么剑走偏锋了一点……”

他把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姿势出来,见谢琢挑高了眉头,就含蓄地嘿嘿笑了两声,扩大了点儿手指间距:“大一点儿、大一点儿哈。”

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做出这样嬉皮笑脸的姿势来,委实有些辣眼睛,奈何赵无缺本身并不这样觉得,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套路,撒泼打滚偷奸耍滑嬉皮笑脸的招数信手拈来,好端端一个坐镇定州的大将军,比市井里的泼皮无赖还要油滑。

不过就这么三言两语间,赵无缺已经巧妙地将私铸军钱一事统统揽到了自己身上,好像他就是一拍脑袋觉得钱不够发,于是跑去挖矿铸假|钱了一样。

谢琢叹口气:“所以将军把我拉下水,是想干什么呢?”

赵无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哈:“瞧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一样哈哈哈哈哈——”

在谢琢没有波澜的眼神里,赵无缺脸皮再厚也笑不下去了,只得抓了抓头发:“这么明显?”

谢琢默不作声,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也不知道赵无缺从中体会出来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一下变一下,最终定格在了无奈上。

名满京城的谢三郎不是好糊弄的傻子,他被放在管理军饷粮草的营帐里,日日对着账簿看物资进出,能看不出里头的出入和猫腻?赵无缺如果真的想要保守秘密,就应该心生警惕,把他拎到最为偏僻的地方坐冷板凳,一上来就把人塞进管钱的部门,用“此人才高八斗”这个理由可不好使。

赵无缺能瞒天过海干这么多年要杀头的活计,就证明他不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蛋,他这举动必然是有目的的。

这一手没有预告的坦诚相对,要么彻底把谢琢绑上他的船,要么今天这里就得死一个。

这样光明正大的阳谋,让谢琢露出了点无语的表情。

“你放心,我之前说的话都是唬你玩儿的,我不随便杀人。”赵无缺见他露出了这个表情,被逗乐了似的笑起来,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盘在一起,无聊地踮动摇晃着。

“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定州军的大将军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的:“我听说啦,你被流放就是因为查军钱的事没查对方向,这下不是正好?揭发定州军首帅私铸军钱,这样的泼天大功劳足够你摆脱戴罪之身风风光光回去做你的谢三郎了吧?照皇帝老儿想要收缴兵权的架势来看,你今天揭发了我,说不定明天就能去兵部捞个侍郎当当。”

谢琢扬起嘴角:“将军这话又说得含蓄了。”

何止是兵部侍郎,六部里头任君挑选都没问题。

要是能将把持了定州军几代的赵家拉下马,皇帝只怕会高兴得当场撸了兵部尚书让他上。

之前的诬告风波里,王瑗之作为正使没捞着什么功劳反而被他这个“诬告犯”扯下水惹了一身腥,皇帝发作了他这个诬告犯,却不能去动王瑗之,因为王瑗之就是他亲手提上来的,怎么也不能去怪罪这位正使上错了船,皇帝为了表示皇恩浩荡,将王瑗之连升两级,直接成了大夏最为年轻的吏部右侍郎,距离执掌吏部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个位置,是多少人奋斗一辈子都上不去的,王瑗之直接凭借着这么一场“无妄之灾”乘风登顶,其中固然有皇帝给王家面子的因素,但也不可否认皇帝自身对于当时拉王瑗之出来趟雷也颇感愧疚。

更重要的是,王瑗之这次上位可是实打实踩着谢琢的,这么一升,就意味着王瑗之和谢琢必将要决裂,更甚者,还能让王谢两家心生罅隙,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皇帝可是做得迫不及待。

谢琢送王瑗之一架登云梯,把他送上了高位,而现在又有人说要送他一架登云梯,这样的世事轮流转令谢琢都感到了一丝迷惑。

“我听将军的话音,像是要我去凤凰台告发?”谢琢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换来赵无缺一个闪亮亮的笑容,活像是一只皮毛乌黑油亮的大狗期待地看着人手中的肉骨头。

谢琢:……

说真的,这个将军是不是真的哪里有点毛病?

不过谢琢可不是什么被话一哄就会晕头转向的小孩儿,赵无缺付出了这么大的一枚筹码——赵家世代经营的定州军军权,加上他自己私铸军钱欺君瞒上的一条性命,还有赵家满门的多年清誉,他想要换的东西到底得有多大?!

仿佛看出了谢琢在想什么,赵无缺摆了摆手:“不必想这么多,赵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定州军军权迟早是要交还朝廷的,赵家守着定州,也不是为了当这个吃风喝雪苦巴巴的大将军。要说赵家的清誉么……”

赵无缺眼里划过了一丝冷森难明的东西:“那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等我死到下面去,上面的人咋说跟我也没关系。”

“硬要说的话,就是我拿我一条命当筹码,想跟谢三郎君换点东西。”

“将军拿了这么大的筹码,想必所图非小吧?谢琢人微言轻,怕是上不了将军这等豪赌的赌桌。”谢琢摇摇头,笼着袖子就要站起来。

他已经隐约知道赵无缺在打什么主意了。

赵无缺用手中拨弄炭火的竹棍子敲打了一下铁火盆的边缘,不轻不重地说:“我拿我一条命,换谢三郎君一条命,也算得上是个公平买卖吧?”

谢琢停下了脚步。

赵无缺垂着眼皮,没有再摆出那种油腔滑调的样子,像是一头狼吃饱了缩在温暖的地方懒懒地打瞌睡,浑身的皮毛都温顺地摊开。

“三郎君史笔如刀,篆刻丹青,我想请三郎君写一点东西,这点微不足道的润笔之资,还请三郎君不要嫌弃。”

“赵将军的一条命如果还能说是微不足道,那世上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价值连城呢?”谢琢平平淡淡地反驳了一句,没有回头,仿佛只是顺口一问,“将军想要我写什么东西?”

赵无缺放下棍子,眼睛盯着闪烁火星的炭盆,浮动的橘色火焰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圈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沉声回答:“要命的东西。”

谢琢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长笑,袍袖一掀旋身坐回原位,抖开遮住手指的棉袍衣袖,将伤痕累累的双手往火盆上随意一探,大模大样地烤起了火:“要命的东西?那真是巧了,我来漠北,就是为了看清楚那些要命的东西,能有多要命,够不够把凤凰台捅出一个窟窿,让上头照下一点光来。”

赵无缺呆了似的盯着谢琢看了半晌,那道狰狞的伤疤抽搐了两下,蓦地扯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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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这天之后,赵无缺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伴,天天呼喝着给谢琢玩这个玩那个,堂堂一个定州军大将军,浑身招猫逗狗的习气半点儿没消,带着谢琢在定州城里上蹿下跳,好歹他还记得做坏事要隐姓埋名,一天到晚用布巾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瞎转。

谢琢任他带着到处瞎胡闹,两人因为没钱被老鸨子挥舞着苕帚打出窑子时,他面不改色躲避苕帚的样子看起来比赵无缺有大将之风多了。

听着老鸨中气十足的呼喝被落在身后,谢琢低头拍去衣袖上苕帚的碎枝子,扯平褶皱的衣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瞬间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架势,而跑在后面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赵无缺则蹲在地上,像是一只野性未消的狼犬,呼啦啦一甩头,把头上的脏东西甩得到处都是,末了随意地跳了两下,伸伸胳膊腿,发现没有缺零件,就满意地一抖腿:“好家伙,童四娘的苕帚功还是威风赫赫气势不减当年啊。”

谢琢慢条斯理地择去粘在领口的最后一根碎枝子:“这位就是你说的一定要带我去见一见的‘好汉子’?”

赵无缺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理直气壮:“她难道不是条好汉吗?!”

谢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无缺拉着这位谢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里最大最繁华的一条路:“童四娘出身贫寒,幼年被卖进窑子,很是吃了许多苦,后来她接替那里的粉头成了新的老鸨,这个园子就只收容清倌儿了,里头的点心可是一绝!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个定州城没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谢琢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赵无缺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听众……或者说,一支笔。

“……定州戍卫战爆发后,我大父和父亲先后战死,定州城破,百姓举家逃难,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时间无法全部疏散,二叔带兵绕后阻击,大母为防万一,不肯带我离开定州,又怕护卫庞杂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卫,独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北蛮进城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交出赵家人。”

“我们赵家人杀了太多蛮子了,杀的他们胆战心惊,见到赵家旗就毛骨悚然,现在捅破了赵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斩草除根?”

“我和大母东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们藏了起来。”

赵无缺停下来,在路边一个破烂的摊子上买了一块糖糕,分给谢琢一半:“可甜!”

“她让我假扮窑子里的大茶壶——哦,就是龟公,还给我安排了一个‘相好的’。”

说到这里,赵将军脸上也浮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年赵无缺还是个遛狗逗鸟一事无成的纨绔子,面对着满城风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着他的手,告诉他如果城外赵家军败了,那他就要站起来,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继续作战,为此他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断骨头,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也要在北蛮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壶时,他一点要抗议的心思都没有。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祖母口中所说的“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到底有多么意味深长。

北蛮破城,烧杀抢掠之后,就是寻欢作乐,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他们糟蹋了个遍,他们就开始琢磨着学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满春园里二十三个清倌儿,都是披着嫁衣,被赵无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进北蛮人的帐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无缺身后,一见赵无缺要抬头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声喝骂他,看得旁观的蛮子们兴高采烈。

纨绔子的骨头在这一声声嘲笑中被搓磨圆润,掌心掐出了血,这时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儿,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们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个什么人,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北蛮人将“交出赵家人赏银百两永保平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定州城里所有姓赵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干二净,举报的人也的确如数得到了赏银,家门前悬起黄旗,北蛮军兵过门不入。

但在赵无缺的背上,她们自始自终都沉默无言,一个字也没有说。

赵无缺背出去的二十三个清倌儿,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疯了,口中只含糊念叨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一个瘫痪在床,从此口不能言。

赵无缺咽下最后一口糖糕,揉碎油纸:“她们本来可以清白赴死的,是为了我才没有这么做,北蛮人离开后童四娘把我赶出来,叫我以后不许提起满春园,也不许再回去。”

“赵家人都是大英雄,我们只是窑姐儿,这辈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经是了不得的说嘴了。”童四娘这么说着,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赵无缺是怎么躲过北蛮刮地似的搜罗保住性命的,也没有人知道满春园那二十一个死得寂寂无名的窑姐儿,和一疯一瘫的无辜姑娘。

“我不怕他们说我是藏在窑姐的裙子底下活下来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给老头子赔罪好了。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写了吧?”

赵无缺仿佛随口这么一提,谢琢拈着那半块糖糕,点了点头。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赵无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中间没有分秒的停歇,好像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复念诵了无数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来、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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