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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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梁王快马加鞭赶回了金陵城,因中秋节将至,这又本就是亲人团圆的日子,倒也无人怀疑这其中有何不对劲。

与此同时,周长渊也已打听到了皇帝的下落,听说是在大漠中迷了路,所幸被人救下,一时性命无虞。

在听到皇帝仍然活着的消息时,杨桃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算终于放下了。

但她却没有料到,十月份的时候,当皇帝辗转回到宫中,却早已是重伤垂危,神志不清。

无论太医院里众太医如何诊治,都想不出任何良策。

此时乃是腊月寒冬,皇帝自归京到如今已经重病了两个多月,而这些天里,几乎都是几位成年皇子与几位妃妾日夜轮流侍药在榻前。

这日一早,梁王前往昆仑宫给杨桃请安时,却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儿臣今早侍奉父皇用药,父皇神思竟是清明了不少,气色看上去也好多了。还问了儿臣一句,母后近日如何?”

杨桃听见这话,心头微微一动,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也只是说道:“过会儿你回去时就告诉他,孤一切都好,请他不必记挂,安心养好身子才是。”

梁王显然不明白为何皇帝与皇后二人会突然如此生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母后……不去看看父皇么?”

杨桃苦笑了一下:“我眼睛不中用,去了也伺候不好你父皇,倒别给你们添乱才好。”

梁王连忙摇头:“自然无需母后亲自动手操劳,一切自有儿臣在,儿臣只是看父皇他……似乎有些想念您。”

杨桃却是红着脸笑嗔了一句:“傻孩子,别说这些哄人的话了。你父皇他啊……”

杨桃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再说下去。

梁王虽心有诧异,然而长辈之间的事,却容不得他多说多问什么。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还是杨桃先出声缓解了气氛:“你父皇身子紧要,身边正是少不得人的时候,你且回去吧。等伺候你父皇用了午饭,就回去看看你媳妇儿跟姐儿,姐儿出生两个月了,你这个做爹的,也该好好陪陪他们娘俩才是。”

梁王原本还在思索应当如何开口,听见杨桃这么说,脸上立时换上了一幅温然的笑意,只见他当即起身作礼:“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那儿子就先行退下,不叨扰母后歇息了。”

一直到梁王退出这昆仑宫,杨桃许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正当屋内几人忖度着杨桃的心意,却突然听杨桃吩咐道:“给孤更衣,孤去……看看陛下。”

采薇采萍两个年纪轻的,早已露出笑意,当即进屋去为杨桃翻找衣裳,云深却是看着杨桃的脸色,小心问道:“殿下已经决定好了么?”

杨桃点了点头:“那药……熬好了吧。”

云深轻轻答应了一声:“已经备下了。”

而杨桃也不再多话,一面让人去传轿,自己则进屋换了一身与近日宫中惨淡氛围的不大相符的朱红华服,发髻样式简单却不失典雅,正中又插了一根十分素雅的碧玉簪子固定发髻。

只是这身衣裳太过红艳,反而衬得杨桃气色十分苍白。

当杨桃来到凌霄宫时,里头侍奉的梁王似乎有些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对着杨桃拱手作揖,随后便悄悄退下了。

也不知是否是二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杨桃才刚坐在皇帝的病榻边,皇帝便渐渐睁开了眼睛,轻声唤道:“双宜……你来了。”

杨桃原本正在出神,听得这一声叫唤,也被拉回了神思:“是,妾来了。妾好不好,陛下亲眼看过才知道,派别人来问,又算怎么一回事儿?”

皇帝无奈一笑,伸手握住了杨桃的手:“是朕不好,不要恼了,好不好?你今日这样,很好看。朕的双宜,一向很好看。”

尽管从小到大,杨桃已经听过无数对她容貌的赞美之词,皇帝此前也并非没有夸过。但今日听他这样说起,还是惹得杨桃耳根一热:“妾都进宫多久了……还说这么臊人的话。”

皇帝却是留恋地注视着她的面容,渐渐抬手抚摸上她的面庞:“咱们在一起,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

说到这儿,只听皇帝咳了两声,便叹出一口气:“又该喝药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杨桃突然十分贪恋此刻的温存,但听到那一句喝药,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这药……放久了或许凉了,妾……妾让人换一碗吧。”

“不必了,”皇帝不容反驳地说出这句话后,坐起身来后,十分费劲地接过那盏药,闷头一气饮尽,“你躺下来,朕有话同你说。”

杨桃呆愣愣地看着他这一连贯动作,等她回过神来想要夺过那碗药,皇帝却早已喝完了,她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皇帝见状,倒是主动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你听朕说……朕其实早已定下储君人选。阿和过于温懦,或可做个守成之君,若逢乱世,则……是以朕虽教他治国之术,却不曾让他处理过狠辣决绝之事。而满满,朕放他去民间历练,就是要他知道民间疾苦——”

他吻了吻杨桃鬓边:“皇位,自然是咱们的孩子坐上去最好。立储之事,你来代朕草拟诏书。朕去后,后廷嫔御无所出者,免殉葬一礼,皆入上清寺修行。至于满满的皇后,朕已经定下了,不是将门虎女,亦不是名媛淑女,是朕流落于大漠的救命恩人,执玉玦信物的大漠女,她叫七七。”

杨桃木然地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所有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您不会死的,满满不过八岁,主少国疑,妾不是不明白。立储一事,请您三思……”

皇帝摇了摇头:“辅政大臣朕皆已选好,你宽心便是。朕登基至今,整整十六载有余,前八载所行狂悖之事,后八载虽有意弥补,却因这几年病痛缠身,功亏一篑。你要替朕看好大周社稷,辅佐满满,将朕所犯罪行,一一弥补。军国大事有他不能决者,由你决断。听明白没有?”

杨桃一字不落地听着这一番话,泪意几乎就要倾闸而出,但尽管如此,她仍然死死咬住下唇不肯松开。即便浑身在拼命地颤抖,也决计不肯发出一声呜咽。

这个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帝王,这个与她有着一堆误解,一堆心结的帝王,这个她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帝王,竟然早就为她跟他们的儿子打算好了一切,筹谋好了一切,然后准备了无牵挂地去赴死。

可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岁,余生那么长,她一个人,要怎么熬过以后漫长无望的日子?

巨大的哀恸与恐惧遍布她的全身,她连一句话,一个完整的词语都说不出来。

皇帝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害怕,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语气也温柔地像哄孩子似的:“朕还记得头一次见你,你穿着一身红衣,好看极了。朕当时还想: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好看?只是性子太刁钻了一些,又争强好胜。咱们这么些年屡屡争执,其实只要你哭一场,朕心一软,什么气也都消了。但你怎么非要如此固执,连在朕跟前哭一场也不愿意呢?”

杨桃听到这儿,竟然渐渐有了呜咽之意,而皇帝拍着她背后的手也慢了下来。

“朕不杀端淑,是父皇的意思。父皇当日立朕为太子,第一个要求,便是来日无论端淑犯下何等错处,朕都要保全她的性命。当年去胡地救回端淑,也是父皇的遗命,父皇对她有愧疚,所以让朕来弥补。朕对她,从不曾有过别的情愫。你明白吗?”

“怀贞死后,朕虽然痛苦,却不至于神智全失。朕只是不愿让你饱受失去朕的痛苦,所以刻意冷落你,每每见到你,朕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双宜……这些事,朕原本打算一直藏在心里。可朕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朕不想看着你一直恨朕怨朕。朕要走了,你说几句好听话给朕听,好么?”

杨桃听到这里,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一直误以为皇帝对端淑有不可言说之情,可不曾想到,竟是因为先帝之命!

当日怀贞皇贵妃临走前,就劝过她尽早与皇帝解开心结,以免将来抱憾终身。

可当日皇帝的恶言相向,又打消了她意欲说和的心思。谁曾想到,这原是皇帝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刻意为之。

她突然开始怨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主动去与他说和,主动问清事情。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真如怀贞所说,将要抱憾终身了。

她突然紧紧搂着皇帝的腰,呜咽着说道:“我说、我说……子清,这些天,我很想你。我听到你不见的消息,我快要疯了!可是后宫需要我,孩子们需要我,我怕你回来后,看见后宫乱糟糟的,又会怪我。但只要你能回来,就算怪我罚我,我也认了。咱们是冤家,是要吵一辈子,闹一辈子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然而杨桃却并没有及时得到皇帝的回应,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杨桃手忙脚乱地正要伸手去试探皇帝的呼吸,却被他突然抓住了手,然后有一个绵长的吻落了下来。

“双宜……这些年你的成长,朕都看在眼里。朕处处苛求你,是希望你能尽快独当一面。从含章去世之后,朕就知道朕陪不了你多久……现如今,朕的双宜,不止能当好皇后,更能做好皇太后,能够辅佐好咱们的儿子……”

皇帝说话的气息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小声:“就像现在这样……你比谁都了解,像朕这样一个在沙场驰骋一生的帝王,绝不愿缠绵病榻、苟延残喘,所以想让朕痛快一些……”

“不!”杨桃猛然哭喊出声,她拼命地摇晃着皇帝的身子,生怕他就此昏睡过去,“不要!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缠绵病榻也好,苟延残喘也好,只要你能活下来!子清!你不要走——!”

然而抱着杨桃的那双手已经渐渐松开,他身上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消退,无论杨桃如何捂住他,却再也给予不了他任何温暖了。

“您走之后,要妾哭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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