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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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六日,大雪,枯树挂银。

艳阳天早上起迟了,没能赶上早市,只好直接去了百花巷的面铺。他到时,面铺门前已经站着个中年男人,可男人不像食客,倒像个旅人,身上穿件棕色皮夹克,精瘦,夹克的肩线垮在他手臂上,一看就不怎么合身,夹克的样式早就过时了,领子上贴了圈黑色的抓绒,绒毛跟着风一颤一颤,极怕冷的样子。男人却不怕冷,光秃秃的脖子露在外头,光秃秃的脚踝也露在外头。男人的头发剃得极短,一双眼睛不知是天生狭长还是受不了这股没完没了的寒风而眯缝了起来。艳阳天走过他身边,看也没看他。男人喊住他,问道:“你是艳阳天吗?”

艳阳天不搭理他,弯腰打开了固定在地上的卷帘门的锁,卷帘门哗啦啦往上卷,男人又说:“我是邵十一,邵花九的弟弟。”

艳阳天走进了面铺,邵十一跟着进去,他道:“都说你去了西北,我就去了西北,听说你隐居在蒙古,我就去了蒙古,又说你下了江南,我就跟着来了江南,我找了你八个月总算让我找到了。”

艳阳天把钥匙扔在桌上,拉了张椅子坐在门前,一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火苗噌地亮起,又倏然熄灭,面铺里还是又暗又冷。

邵十一环顾四周,艳阳天这间面铺小得可怜,勉强能容下两张木桌四条板凳,面条挂在墙上,煮面的锅紧挨着门框,可这地方要了门框也没用,压根就没装门,冷风使劲往里面灌,找不着出口就赖着不走,纵是邵十一这种有点内功的人,站了片刻也顶不住冻,打了个喷嚏。

艳阳天还是不说话,看着外面,静静抽烟。邵十一从夹克里面摸出个信封放在桌上,道:“我大哥三月底走的,他买的保险赔了点钱,他走之前交代我要给你留一份,不多,也算是他一份心意。”

艳阳天这才瞥了邵十一一眼,眼角上挑,眼神冰冷。邵十一继续说:“大哥知道你败在了周白清手上,过意不去,说要不是他对你用了暗器,伤了你,你也不会输给周白清那个毛头小子。”

艳阳天听到这儿不高兴了,夹着香烟冷冷道:“拿走。”

邵十一道:“我大哥的心意。”

艳阳天道:“你大哥想错了,他的暗器没能伤到我,我输是我自己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邵十一不信,道:“你一身本事能输给周白清??”

艳阳天斜眼打量邵十一,道:“能,就算不能也和你没关系。”

邵十一哑然,他朝艳阳天拱一拱手,道:“钱我不会拿走,就放你这里,你要怎么处置随便你,我先走了。”

艳阳天喊住了他,拿起信封扔给邵十一,还是那句:“拿走。”

邵十一不肯要,艳阳天没和他争,直接把信封扔到了街上,邵十一见了忙去捡回来,放回到桌上,道:“我大哥嘱托我的事一定要办好,你要扔也等我走了再扔!”

艳阳天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铺门口,出租车上下来四个人,带头的是个黄毛壮汉,秃眉,三角眼,凶相毕露,他后头跟着三个人,人手一根棒球棍。黄毛站在街上就嚷嚷艳阳天名字,喊道:“艳阳天你给我滚出来!!”

艳阳天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拍拍里头那身黑衣的衣袖走去炉边开了火煮起了水,丝毫没有要理会黄毛的意思。

黄毛见了,喊得更急了,隔壁铺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往这儿张望,邵十一见这架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铺子里坐定了,要了碗阳春面。

“艳阳天!我师父他妈的三年前死在你手里,你说这笔帐我是不是要和你算算!”黄毛抄起一根棒球棍大步跨进面铺,一棍子砸在锅盖上,锅盖立时断成两截,一股热气喷薄而出。艳阳天站在炉后抬眼看黄毛,黄毛扔下棒球棍,伸手破开那阵白气一把揪住了艳阳天的衣领,吼道:“我师父南枝拳陈富!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艳阳天神色平静地说:“我和陈富是签了生死状的,他死了是他技艺不精,关我什么事。”

黄毛大喝一声,抓起艳阳天的头发就要把他往大锅里按,艳阳天面无惧色,眼看他整张脸就要泡进滚水里,一支筷子横飞出来,筷尖撞开了黄毛的手腕,黄毛一惊,左看右看,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邵十一,黄毛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手腕指着邵十一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什么东西?!老子和艳阳天的私仇,你捣什么乱!”

邵十一一拱手,道:“花拳邵十一,自广州来拜访艳阳天师傅。”

黄毛听他报出名号,似是有所忌讳,后退了一小步。他旋即往身后看了眼,他带来的三个人各个身强体壮,一身肌肉几乎要撑爆外套,黄毛眼珠一转,冷哼一声,对手下三人道:“给我砸了这间铺子!!”

那手下三人得令后扬起棒球棍就是一通乱砸,邵十一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道:“三年前你师父死时怎不见你去找艳阳天报仇?趁人之危,卑鄙小人!”

他话音未落,便出手缴了其中一人的械,黄毛见状又要伸手去拿艳阳天,邵十一步伐灵活,闪身到了黄毛身前,一招右穿花擒住黄毛左手,右肘挑顶其腋下,左手向外一折,黄毛右手瞬时脱了臼。黄毛惨叫一声,抓着自己右肩招来他的三个兄弟帮忙。邵十一被三人团团围住,面不改色,只见他双手如拳又如花,花开百种,绚烂夺目,牡丹富贵,大开大合,直攻敌人心口;菡萏初绽,层层叠叠,目不暇接,乱人步法;地锦缠枝,自下而上,绞其腿,折其手。不出五分钟,黄毛带来的三个兄弟通通败在邵十一手下,黄毛自知不敌邵十一拳法,看到一半便带上家伙跑了。战罢,邵十一收起拳势,朝倒在地上的三人一一行礼:“多谢赐教。”

自始至终艳阳天都在一旁冷眼看着,一言不发,谢都没说一句。邵十一看了看他,又看看桌上信封,长叹一声,正打算要走,此时却见艳阳天将那信封收入囊中,邵十一不解,问道:“你刚才不是不要,怎么现在又收下了?”

艳阳天道:“你打坏了我桌子椅子不要赔钱?”

邵十一早前便从邵花九那里听说这个艳阳天脾气乖戾,如今真正领教到了,他摇头苦笑,没再多说半句,就此别过艳阳天,大步离开。

邵十一走后,艳阳天也没闲着,他报了警,在等警察的空当给自己下了碗面。两个民警匆匆赶到,看到艳阳天店里三个年轻人满地打滚,嘴里嗷嗷喊疼,其中一个年长些的问艳阳天:“这个月第三起来闹事的了吧?老板你说你平时都忙些什么?”

艳阳天吃着面条,说:“煮面。”

民警语塞,把那三个人塞进了警车,又叮嘱了艳阳天几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还给他留了个自己的手机号,关照他以后要是再有人来打砸抢直接打这个电话找他就行了,比报警快多了。

送走警察,艳阳天也没心情开铺了,他半拉上卷帘门,拿张小板凳坐在屋外抽烟,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过了中午,太阳出来了,艳阳天有些倦了,收拾了下铺子打算回去歇着。就在他锁门的当口,一个少年人找上了门,这名少年裹着件袖子磨烂了的羽绒服,脚上双运动鞋破了两个大洞,都能看到他冻得通红的脚趾了,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艳阳天,喊他:“开面店的师傅。”

艳阳天叼着烟没看他,锁上了门,说:“不开了,要吃面去街头,那里还有面店。”

少年人吸吸鼻子说:“我不是来吃面的。”

艳阳天上下打量他,觉得他有几分眼熟,难得多说了几句话,他问:“来寻仇的?我杀了你爸还是你哥还是你全家?”

他还说:“你多大了就来寻仇?今天不用上学?”

少年人用力抹脸,说:“我十四了,我想找你学拳!我知道你很厉害!”

艳阳天好笑地看他:“十四?学拳?学了拳你要干吗?”

“我要让人看得起!”

“那就回学校好好读书。”

“我没钱读书。”

艳阳天道:“你也没钱学拳。”

说完他转身要走,少年人追上去,跟着他,可怜兮兮地说:“这位师傅你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我能吃苦,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教教我,我回去就不用再被人给欺负了……”

少年人一个劲地在艳阳天屁股后头喊师父,艳阳天不乐意了,转过头拉长了脸说:“你别乱叫,我不是你师父,我也不会再收徒弟了,你别跟着我。”

少年人停下了,还真的不再跟着了,他道:“我不会做让师父不乐意的事,师父你说不让我跟着我就不跟着了……”

艳阳天没再看他,顶着寒风走了半个小时回了家,他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等到茶凉了苦了再喝上一口,就算吃过午饭了。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太好,没什么想吃的,总也不觉得饿。下午在厨房煎药时艳阳天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刚才那个少年人眼熟了。他遇到周白清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脸上脏兮兮的,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他比那个少年人还惨,他光着脚,没穿鞋,他站在路边咬着嘴唇瞪着人,眼里有眼泪打转却不哭,秋天的雨打在他身上,冷得他瑟瑟发抖。这样的周白清一直在艳阳天脑海里打转,他就像吹进屋里的寒风,找不到出口就一直盘踞着,撵也撵不走。

艳阳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出了身冷汗,手脚冰凉,他想去厨房倒杯水喝,结果双手一直在发抖,摔了杯子,水也没能喝成。艳阳天索性不睡了,坐在阳台上出神地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泛黄,将聚在它周围的云都照出了一层淡黄色的边。艳阳天点了根烟,他从六月时染上烟瘾,如今愈演愈烈,别人都说烟不好,说它是健康杀手,他却觉得烟像良药。他平时一有点头疼脑热的,也不吃药,不去看医生,就抽两根烟,烟抽完,人就精神了。蓝婶每个月都要来看看他,每个月都要催他戒烟,艳阳天不听,还说烟是好东西,蓝婶听了就要骂他,劈头盖脸地骂,骂他有病不吃药光抽烟是自己糟蹋自己身体。艳阳天就说:“我吃药啊,每天都煎药吃。”

他这么说,蓝婶也没话说了,一边吃药续命一边抽烟耗命,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艳阳天起了个大早,赶去早市买了新鲜的葱,提着袋子去开铺时他又看到了昨天那个少年人。少年人还是那身衣服,那张脏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艳阳天不理他,他就在店门口一直站着,偶尔望一望艳阳天,要是艳阳天这时候也在看他,他就傻呵呵地笑两下。艳阳天的铺子没什么生意,一天做不到十桩买卖,多数时间他都在抽烟看报打发时间,少年人鬼机灵,有生意的时候帮着招呼,没生意的时候就在店里抹桌子洗碗洗筷。一天下来,少年人在面铺里做得有模有样的,还帮艳阳天招揽了不少生意,艳阳天不高兴了,问他:“你干吗招这么多生意过来?你想累死我?”

少年人眨巴眨巴眼,他看艳阳天扔下捞面的勺子不干了,干脆撩起衣袖自己上。艳阳天皱着眉坐在铺头里抽烟,少年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有了歇息的时间,他就来和艳阳天搭话,问他:“你为什么不收徒弟了?”

艳阳天懒得和他说话,少年人又说:“你是不是怕收我当徒弟我太厉害,以后名声比你响啊?”

艳阳天一手搭在膝盖上看报纸,少年人继续说:“我保证不会太厉害,不会让你丢脸,还给你长面子,但是绝对不会比你厉害。”

艳阳天瞄了眼他,问道:“你干吗不去上学?”

“不是说了吗,我没钱。”

“你学费多少?”

“你别给我钱,我又不是叫花子。”少年人眉毛一竖,轮到他不高兴了。艳阳天看他不高兴了,就高兴了,笑了笑说:“我也说了,你没钱读书,更没钱学拳。”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我给你照料店里生意你还问我要学费啊!太黑了!”

艳阳天看看自己双手:“我不黑,我白。”

少年人注意到他手腕上两个大大的疮疤,凑过去问他:“你手怎么受伤的?和人比武弄的啊?”

艳阳天脸一下黑了,收起报纸赶少年人走,叫他滚。少年人脾气也上来,往地上啐了口:“呸!不教就不教!小爷我不在你这里受气了!”

艳阳天从裤兜里摸出把钱往地上一扔:“拿着,别再来了。”

少年人更气了,一跺脚骂道:“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

他没拿艳阳天一分钱,气鼓鼓地走了。艳阳天坐在店里重新摊开报纸,点上烟,泡上茶,坐下来看,可一段新闻还没看完,他店里的电话响了。艳阳天不情不愿地接了电话,他“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没声音,艳阳天右眼眼皮一阵乱跳,他道:“有话就说。”

“芷凤过世了。”

艳阳天道:“然后呢?”

对方似乎是恼了,声音陡然拔高:“你还是不是人?你老婆走了你就问我一句然后呢?你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

艳阳天冷笑,道:“她都和你走了,还怎么是我老婆?劳烦你给她立墓碑的时候别刻我的名字,也别让太多人知道,我艳阳天的老婆死在自己徒弟身边,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对方“啪”地挂断电话,艳阳天放下听筒捂着嘴猛咳了起来,他抓着杯子想喝点水,电话却又响了。艳阳天不想接,就放任电话一直响,响到隔壁卖瓜子的都过来问他:“老板你电话不接啊?”

艳阳天摇摇头,电话响了六次也就没声了,到了下午又响了两次,艳阳天嫌吵,早早关了门回家休息去了。隔天中午他才去面铺,早上下了点雪,地上湿湿滑滑的,艳阳天走走停停,到了巷子口他瞅见昨天那个被他气走的少年人,他就蹲在面铺门口,脖子缩在羽绒服里,这次他脚上连鞋都没了,脚背红通通的,左眼肿着,眼皮耷拉了下来,嘴角也擦伤了。他看到艳阳天,既不激动也不兴奋,就这么看着他,用他灵活的右眼死死盯着他。艳阳天走过去,对他道:“你让开,我要开门。”

少年人让开了些,可还是蹲在他门口。艳阳天一打开卷帘门,电话又来了,艳阳天不去接电话,少年人问他:“你干吗不接电话?”

艳阳天看看他,道:“那你去接。”

他这么一说,少年人立马就去接起了电话:“喂,你谁啊?啊?你找谁?我当然不是!我是什么人?你管得着吗?”

艳阳天在旁边听了会儿,觉得有些好笑,便接了电话过来,说:“新收的徒弟不懂规矩,不好意思了,按规矩他可是得叫你一声大师兄吧。”

少年人眼巴巴地看着艳阳天,似乎没法相信他说的话,他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等艳阳天挂了电话急忙问他:“你说真的??你真愿意收我当徒弟了??”

艳阳天道:“十四学拳是有些晚了,不过也不是不能学。”

少年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我们从哪儿开始??是不是先要扎马步??”

艳阳天在桌边坐下,他指着对面的烧饼铺问少年人:“看到那家烧饼铺了吗?”

“看到了,三天前刚开的,怎么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要是你能让那个做烧饼的吃你一拳,我就正式收你当徒弟。”

少年人一下又蔫了:“你耍我呢?我干吗要去打一个做烧饼的?”

艳阳天点了根烟夹在手指里,却不抽,他道:“三天,只给你三天。”

少年咬咬牙:“好!一言为定!”

艳阳天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那少年人又问他:“刚才打电话过来的是我大……大师兄啊?”

他喊得怯生生的,艳阳天笑得更厉害了,他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啊?”

“有样东西要给我。”

“那你手上的伤我现在能问了吗?”少年人道。艳阳天垂下了眼睛,他默默抽了会儿烟,半晌才说:“他给的。”

少年人这时已经在帮他招呼客人了,没听清他的话,转身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艳阳天望着烧饼铺的方向吐出口青烟,看着少年人,嘴边带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手上的疤是你以前的大师兄给的。”

少年人听他提起这件事,又冒出许多问题:“你和以前大师兄切磋弄伤的啊?那以前大师兄是不是比你更厉害啊?以前大师兄几岁开始学拳的?你看看我能比他还厉害吗??”

他没完没了地问,艳阳天再没透露什么给他,只道:“你怎么还不去烧饼铺?”

少年人用力拍了下xiōng部,道:“去!现在就去!”

艳阳天弹了弹烟灰,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加了点热水,那少年人跨出门槛前回头望了艳阳天一眼,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少年人张嘴正要说下去,艳阳天一抬手,道:“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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