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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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雷伴细雨

春雨不停,从周白清被捕那天算起,这场雨下了有三天了,雨势不大,远远望着如同丝线上串着几颗圆润的玻璃珠子。雷敏敏一在周白清面前坐下就开始抱怨雨下个没完,打湿了她的新裙子,弄脏了她的高跟皮鞋。

周白清笑了笑,问道:“比赛怎么样?”

雷敏敏甩甩头发,她这日化了点淡妆,五官看上去更为秀丽了,笑起来纯真烂漫,她道:“不用你担心,进了十强了。”

周白清道:“十强都有谁?”

雷敏敏道:“你明天见到就知道了。”

她摸了下自己右手上的手套,瞥了眼周白清双手,道:“在这里能让你戴着手套啊?”

周白清道:“三老板给我带来的。”

雷敏敏抿了抿嘴:“一直都想问你,你手上没病没伤的,为什么非得戴着手套?”

周白清没回答,雷敏敏又问他:“三老板也来看过你?”

周白清道:“他带了段录像给我看,问我徐耀祖练的是什么功夫。”

雷敏敏听到是这事,激动地凑上前:“快说来听听,我也好感兴趣!”

周白清道:“你看不出来?”

雷敏敏翻个白眼:“别说我了,我爸都看不出来,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号称这世上没他不知道的功夫。”

周白清道:“不知道最好。”

雷敏敏更好奇了:“你知道?”

周白清话锋一转,问起了艳阳天近况,雷敏敏不肯说,央着他,要他讲徐耀祖练的到底是什么功夫,还道:“你知道他干掉了谁吧?我还没看清楚他用的是哪一路,迷踪拳路有北就被打趴下了,后来第二手我算是看到了些,起手快,说掌不是掌,说指不是指,变化自如,打上去看似不痛不痒,实则点到死穴,像是往人身上最柔软最弱的地方扎了根针!定住了那个人!最不可思议的是打第三个人时他的速度快到场上好像有三个他!”

周白清笑着等她说完,努努下巴问道:“那你去问过艳阳天吗?”

雷敏敏翘起二郎腿,上下打量他:“你怎么知道我爸后来去找艳阳天了?”

周白清只是笑着,雷敏敏一撇嘴,道:“反正他知道了也不肯告诉我,他不肯说,你也不肯说,怎么,他练的是什么妖法不成?”

周白清耸了耸肩:“我不是不肯说,是我也不知道。”

雷敏敏哼了声,道:“看来你在里面过的不错,人都胖了,可别告诉我你这三天都没练拳,那回头我们还打什么?”

周白清道:“没胖,你看错了。”

雷敏敏道:“陈十七今天出来你知道吧?”

周白清摇头,道:“不知道。”

雷敏敏倒是有些惊讶:“你们在里面都没见面?”

周白清道:“倒是想见。”

雷敏敏道:“没事,你明天就出来了,就能见到了。”

周白清道:“傅白玉找到了吗?”

雷敏敏不怎么想回答了这个问题,左手搭着右手敷衍地说了声:“没。”

周白清似是没话说了,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雷敏敏朝他眨眨眼睛,问道:“我问你,你和陈十七真装成修空调的去关傅白玉的地方探路了啊?”

周白清不置可否地微笑,雷敏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死我算了,你们以为是在演电影呢,做贼心虚的才劫狱。”

周白清这时才否认:“没想劫狱。”

雷敏敏道:“下回多长个心眼吧,拿钱办事的人里我就没看过不出卖人的。”

周白清恢复了笑脸,似是不在意雷敏敏拿这事笑话他,外头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雷敏敏看了下时间,道:“我要回去了,明天来接你。”

周白清道:“就不用麻烦你走一趟了。”

雷敏敏道:“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她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隔着铁窗对周白清道:“对了,凤尾牡丹给了艳阳天了,他收下了,吃没吃我不知道。”

周白清谢过她,朝她挥了下手,雷敏敏离开后他却没立即起身,他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访客。这名访客约莫十分钟后才现身,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今天他又准时来了。

周白清看到他,沉声道:“你来了。”

那访客走到灯光下,坐定,点了下头,他脖子上落到了雨,坐下后便拿出了手帕擦脖子,擦脸,擦那双桃花眼上的睫毛沾到的雨珠。

这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艳阳天。

“雨有点大。”艳阳天说。

周白清道:“我明天就能保释出去了。”

艳阳天斜眼看他,道:“倒不希望你出去。”

周白清道:“嗯,我是个已经成魔的人,该留下来改造,可是这里是人改造的地方,还是不适合我这种非魔非人的。”

艳阳天蹙眉,似是对他的口吻不满。

周白清问道:“比赛怎么样?你觉得冠军会是谁?不过,你不像是爱多管别人闲事的人。”

艳阳天微微侧过了身,一手搭在膝盖上说:“不爱管。”

周白清道:“那怎么还不走?”

周白清想,艳阳天多半要说“不关你的事”,可艳阳天却道:“总觉得掉了什么东西,想找回来。”

周白清微笑,他懂,他现在是袁苍山,不是周白清,艳阳天可不会对袁苍山说“不关他的事”。

“掉了什么?”他顺着他问道。

艳阳天陷入思索,久久不开腔,周白清也不去打扰他,他就这样静静坐在他面前就好,灯光打在他肩头,凄凄白白,雨水湿了他衣袖,斑斑点点,一切都与他十分和衬,冷而俊傲,宛如谪仙,又被俗事打扰。周白清惊讶地发现隔开他和艳阳天的铁窗如今十分符合他周身的气质,他就是个被囚起来的人,被他自己囚起来的人。

“你以后还是要代表雷家上台,是吧?”艳阳天毫无预兆地开口,周白清反倒需要点时间来适应了,顿了顿,答道:“是,你担心我?”

艳阳天道:“我担心你干什么。”

“那怎么突然这么问?”

艳阳天道:“只想和你说一句,做人不要赶尽杀绝,给别人也留条后路。”

周白清道:“就算我想赶尽杀绝,你不也会替我留着后路?”

艳阳天猛一个机灵,双目含怒,道:“你再不悔改,别怪师兄不客气。”

周白清道:“师兄武功早就被废,还是多担心点自己身体吧,雷家给给的凤尾牡丹吃了吗?”

艳阳天撇头,道:“我不用那东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曾拜在我父亲门下,我们也算是异姓兄弟,我父亲既已过身,你要是再打别人主意,我一定代父责罚,绝不姑息!”

他说得铿锵有力,末了自己咳嗽起来,周白清道:“你为了周家那小子和我说这些?”

艳阳天捂着嘴摇头,周白清道:“是不必为他这样,他笨的可以,还废了你武功,还对你起了杀心,是狼心狗肺的种。”

艳阳天抬起头,眼白布满血丝,他道:“你别说了!如果我当日狠下心在眉山废了你武功,事不至此!拳脚功夫,谁要拿去谁便拿去!”

周白清不看他,道:“你这身好武功,你就这么不珍惜?”

艳阳天道:“若不是我天生血中带毒,我根本不会想要练武。”

周白清垂下头,道:“那你想要当个普通人云游四海是吧?”

艳阳天嗤笑,道:“当个普通人云游四海?哪来的钱?我不要这些,只想在院子里坐着,只想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周白清起身说:“你走吧。”

艳阳天低头擦去手心的血迹,周白清快步走了出去,这天晚上他发了好多个梦,他梦到艳阳天坐在老家的后院里,梦到春天后院海棠花开,梦到夏天葡萄结了许多,梦到秋天树叶金黄,空气中飘散着股甜香,梦到冬天,下雪了,艳阳天缩起手,穿上了厚厚的外套,第一片雪花落在他头发上,他头发一下就都白了。

这一晚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隔天早上十点周白清被保释出狱,雷敏敏没有出现,来接他的是陈十七和他妻子巧伶儿。巧伶儿开车,陈十七与周白清坐后排说话,他比周白清早出来一天,坐定后便将他们被捕这几天外头发生的几件大事事一件件与他娓娓说来。

“第一件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昨天雷敏敏去看你,肯定和你说了,徐耀祖终于出手。”

周白清点头,道:“确实说了,你怎么看?”

陈十七道:“很邪,廖晓白还来找我了,他也觉得很奇怪,一个毫无武功功底的人怎么几天之内就成了绝世高手?练的还是谁都没见过的功夫?”

周白清道:“万变不离其宗,我看了三老板拍下的录像了,他手法里看上去有许多障眼法。”

陈十七道:“这就得与他交手后才能真正知道了。”

周白清道:“那三个小子怎么样?”

陈十七苦笑了下,道:“这就是第二件要和你说的事了。”

巧伶儿接道:“败给了老何家,毕竟还嫩,这次出来也算是见过市面了。”

陈十七道:“输了还给我找借口,说都是因为我被警察抓了,他们无心应赛才输的,一个比一个鬼机灵。”

巧伶儿哈哈笑,她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周白清,道:“十七和你说了80号顶替别人参赛的事了吧?”

周白清看看陈十七,问道:“说了,所以被顶替的人是你们认识的?”

陈十七道:“我不认识,似乎是我师父一位死对头,素来没有交往,还是她告诉我的。”

巧伶儿道:“也是巧,那天我去医院体检,遇到了那位老先生的儿子,这事又是说来话长了,总之我们两家以前是娃娃亲,后来父亲与老先生翻脸,我和他儿子也没能成,原来他去医院是来给他爸拿药的,就说起他爸一把年纪还参加了什么武术比赛,老先生近年身体每况愈下,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报的名,他儿子还在那里庆幸还好比赛通行证在出发前一天?丢了,他爸这把老骨头不用再折腾。”

周白清道:“难道真是白雪狐狸?”

陈十七道:“太有可能了,偷通行证,偷衣服,偷保险箱里的东西……”

巧伶儿似是没听陈十七提起过白雪狐狸的事,瞪大了眼睛道:“你们说什么呢?白雪狐狸不是早就过世了??”

陈十七叹气,他看着周白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白清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道:“我和你一起去走一趟。”

陈十七抬手道:“不,你留下来继续盯着徐耀祖,再说留艳阳天一人在这里你放心得下?”

周白清扭过头,轻声道:“也没什么不放心。”

陈十七道:“还有,你怎么说也是雷家队伍一员,雷家会让你走?”

巧伶儿尖声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走去哪儿?难不成要去挖白雪狐狸的坟???”

陈十七道:“反正对我们来说,比赛已经结束,我现在走也走得名正言顺,而且你不觉得我们突然被抓进去又能顺利被保释出来实在蹊跷?我想那个幕后黑手一定是对我们起了戒心,这三天里他肯定干了件大事,如果我们在外面,这件大事肯定会吸引我们的注意,但是直接杀了我们又太引人注目,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监守自盗,劫走了傅白玉。”

陈十七分析得头头是道,周白清很是赞同,还补充道:“你现在回江河,说不定还能降低幕后黑手的警惕。”

陈十七道:“希望吧,我回江河之后会独自上路。”

周白清道:“你再带个人一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陈十七却没说话,巧伶儿这时突然流下了两行热泪,她哭得无声无息,要不是周白清多往前看了一眼,怕是都不知道她哭了。周白清朝陈十七看看,陈十七深深叹息,左手抚上巧伶儿肩头,轻捏了下,巧伶儿摸了下自己肚子,咬唇用力点了下头。丈夫的安慰,妻子的理解,一切尽在不言中。想来他夫妻二人身陷如此处境,和自己脱不了关系,周白清心生懊悔,他才想开口揽下去东北的事,不料这想法已被陈十七看穿,立时喝止他,道:“你在这里也有你忙的!傅白玉到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三天里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也还没弄清楚,你就别想着要去东北了!我多少年都没遇到这样有趣的事了,你们别愁眉苦脸了!”

周白清心下又喜又忧,喜的是得友如此,三生有幸,忧的是此去山长水远,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巧伶儿此时道:“谁为你愁眉苦脸啊!我看你是乐得去东北吧!去东北多好啊,谁都别想找到你拿帮会里的事烦着你。”

她语气娇嗔,泪已不流了,陈十七应下她这番挪揄的话,点头称是。周白清倒问起之前他在看守所外见到的那个戴鸭舌帽的人:“警察说他死了,死因却没和我说,你知道吗?”

陈十七道:“不知道,我正在想办法弄一份法医报告。”

周白清道:“你觉得是他出卖的我们吗?出卖我们后又被人杀人灭口……?”

陈十七道:“他绝不可能出卖我们,我信得过他,我昨天出来后去了趟他家,了解了下情况。就在我们去看守所那天发生的事,他厨房的水龙头没关,漏水害得楼下遭了殃,邻居打了电话找警察来,警察发现门没锁,进去后就看到他死在了客厅里,巧的是正碰上另外一拨警察,那拨人是因为接到了从这里打出去的一通举报我们两人的电话才找过来的。”

周白清问陈十七要到了个地址,陈十七又道:“说起这个,等会儿我还要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我不在时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商量。”

周白清道:“替你开保险箱的人?”

陈十七笑了,待巧伶儿将车开进老城区,在一片商业区将车停好,三人下来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过了一条拱桥,来到一片热闹的菜市场。陈十七没让巧伶儿继续跟着,三人分散开来,他带周白清穿过好几个卖菜卖鱼的摊位在一间门面只有半米见方的锁匠铺前停了下来。锁匠铺周围冷冷清清,已经没了菜市场里的热闹,左邻右舍多是民居,这时候都大门紧闭,空气里飘着饭香和菜香,高处挂满晾晒的衣服裤子,遮蔽了阳光,恍惚间仿佛已到了日落时分。

铁匠铺前挂满钥匙,几乎挡住店门,沿马路摆着个刻制钥匙的机器,机器上用彩纸贴着:开锁,配匙,从业五十年,品质保证。

周白清拨开些挂在木板上的大串铜钥匙,往里面看了眼,店铺里很黑,一点豆大的荧蓝火光缀在黑暗里,仿佛荒夜鬼火,好不瘆人。

陈十七敲了下那制钥匙的机器,店铺里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一只苍老如柴的手出现在了刻制钥匙的机器上,又过去几秒,一个老人的形象才完整地从黑暗里脱出。老人十分瘦削,头发花白,佝偻着背,他手里握着拐杖,眼上戴着副角质框的眼镜,镜片漆黑,周围布满细密的刻纹尺度,如同两个显微镜镜头,那老人似是看不到面前站着两个人,站在门口,直望着街上,说:“开锁还是打钥匙?”

他的声音苍老渺远,仿佛来自上个世纪。

陈十七道:“介绍朋友来开锁。”

老人点了下头,脸颊上垂挂到嘴边的脸皮颤动了下,点了点头:“知道了,打八折,跟我进来说吧。”

老人转过身,陈十七和周白清跟在他身后侧着身子挤进了店铺,店里头倒十分宽敞,光线虽暗,可周白清明显能感觉四周的空旷,空气在屋中畅快地流动,一口气呼出,半分钟过去才能感觉到它撞到墙壁消散开来。

“坐。”老人说,他身子突然矮了半截,右脸上映着蓝色的光,在这奇异的蓝光下他那墨镜般的镜片却忽然明亮了起来,仿佛透明一般!周白清终于看到了老人的眼睛,他双眼睛竟如少年人般明澈,亮如繁星。

陈十七拉着周白清在一片虚空中坐下,他道:“这就是我之前提起过的周白清。”

老人点头,垂下了眼睛,从他处传来转动齿轮的声音。

周白清道:“见过前辈了。”

老人依旧无言,陈十七道:“以后还烦请前辈多关照了。”

周白清跟着附和,问道:“不知前辈听没听说过白雪狐狸这号人物。”

老人道:“不知道。”

陈十七笑了,道:“前辈只是个锁匠,只知道开锁的事。”

周白清道:“那以后与锁有关的事可能要来麻烦前辈了。”

老人道:“尽管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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