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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硫磺色的雾在白鸦眼前层层铺开,很快将他的视线充满,他抬起手挥开这些碍事的雾,再仰头去看,春秋茶室的招牌还在,边上大门紧闭的洗衣店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杂货铺里叮叮当当一阵怪响,茶室楼上有人在说话,玻璃窗内透出灯光,可这灯光含含糊糊和那说话的声音一样,好似一团离了枝的蒲公英,不知为何浑身发黄,又不知为何顽固地停靠在五楼窗口,成为这幢青绿色窄楼的唯一装饰。

他再度看向茶室门口那条老街,它依旧百折千回,被两旁又窄又高,摇摇欲坠的楼房压迫着,它像是一条黑色的蛇,蜿蜒游进那浓雾之中。白鸦只能看到这蛇的尾端,永远望不到它的头,他的眼神被定格在一个街区以内,再远一些的地方都被庇入重重黄雾中。这黄雾与天同高,与地相齐,重得似河底泥沙,看也看不透,又轻得似帷幔纱帐,风一吹,摇曳的弧度清晰可见,那帐后的景物却依旧是看不透。

白鸦小声道:“这地方不对劲。”

艳阳天举着蜡烛,拉了下白鸦,道:“先进去再说。”

他与白鸦回到茶室内,陈十七见了两人,欢呼一声,道:“还以为你们扔下我跑路了,这就回来了,还算有点良心。”

艳阳天走到他跟前,放下蜡烛道:“如果这里真是茶室,那阁楼上应该有个药箱,我去看看。”

他关照白鸦:“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白鸦虽然有些不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艳阳天转身走开,白鸦蹲下轻碰了下陈十七的右小腿,道:“骨头没戳出来算是你命大。”

陈十七叹气,道:“我命大还能被你堵住了路?”

白鸦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刘老板怎么也在?”

陈十七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了他听,他说完自己敲敲脑袋,道:“我怎么觉得我越说越糊涂,你听明白了没有?”

白鸦道:“你的意思是杨火凤借断懿老爷被杀这桩案子的名头,把隆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阎王楼,一网打尽?”

陈十七道:“差不多。”

白鸦嗤了声:“不可能,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人就算来了,也有后招。”

陈十七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而且你没发现吗,从上面掉下来掉到这里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白鸦道:“或许他们掉到了别的地方。”

两人说话间,艳阳天急匆匆地从厨房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个药箱到了陈十七面前停下,他道:“骨头怕是断了,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碎骨头,怕割断血脉,我不动你,这里有点止痛药,你先吃下。”

白鸦伸手过去,道:“我看看。”

陈十七忙阻拦下他,道:“还是别了,我贪生怕死,就先吃点止痛药吧。”

艳阳天想了想,道:“我去医馆街看看。”

陈十七道:“刚才和周……啊,不,白鸦说起,您说邦哥,息天恨他们掉到了别的地方去?”

白鸦道:“而且怎么从阎王楼一下就掉到了茶室?”

艳阳天抬头望了眼,道:“或许……我们现在在地下……”

陈十七抓着那两粒止痛片没吃,撑起半个身子道:“地下??阎王楼下面有个一模一样的隆城?”

白鸦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隆城四面环海,本就是个小岛,小岛地基能有多深?深到能容纳五十多层高的高楼,还要再多出一截天空??”

艳阳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双手,沉声对陈十七说道:“刚才在阎王楼,我问你我是怎么进来的,你说我是从电梯里走出来自己进来的,其实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被阎王火两个鬼差在东区活抓,之后再有意识时人已经坐在了桌边。”

陈十七道:“阎王火的鬼差果真名不虚传,就算东区也是来去自如。”

艳阳天抬眼看他,道:“这个暂且不说,有件事非常蹊跷。”

他伸出自己手背,指着那上面一点红色的粉末说:“我怀疑是这个粉末在捣鬼。”

白鸦此时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艳阳天瞥了眼他,却没与他说话,继续和陈十七解释道:“我手不过是碰到了其中一个鬼差的衣服,沾到了一点这个粉末,身上伤痛就开始作祟,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陈十七盯着那红色粉末看,咕嘟吞了口口水,道:“真这么邪门?”

白鸦这时插嘴进来,说:“我也有相同经历……”

陈十七看向他,道:“你也是手碰到了这个粉末,胸口的伤开始疼,失去意识?”

白鸦道:“是,在和那两个鬼差过招的时候中的,我记得曾经听说过阎王火的鬼差身上有一种痛不欲生粉,一沾到就会唤起你身体最深处最让你痛不欲生的伤痛。”

陈十七道:“等等……你说你听说过这种粉,那怎么还会中招?”

白鸦偏过了头,没有回答他,艳阳天道:“总之,我先去医馆街看看。”

他走到门口,白鸦这时跟了上来,艳阳天不想他跟着,道:“你在这里看着陈十七。”

白鸦道:“我跟你去。”

艳阳天道:“不行,他受伤行动不便,万一有什么需要,你在这里还能照顾。”

白鸦道:“我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照顾他?”

他执意要和艳阳天一起去,艳阳天劝不下来,索性僵在门口也不走了,他不动,白鸦也不动,两人僵持对峙,谁也不肯退让。陈十七看不下去了,道:“行了行了,艳阳天师傅就让他跟着吧,我学的是拳法不是腿法,这点伤不算什么,他跟着你,我也放心点。”

艳阳天听了,甩开衣袖,大步走出茶室,白鸦快步跟上,他阖上茶室大门,艳阳天就扔给他一块手帕,道:“擦擦脸。”

白鸦抹了把脸,一脸的血污脏了艳阳天的手帕,他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是不是想趁机逃跑?”

艳阳天懒得理他,白鸦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做事向来讲究信誉,刘老板这桩买卖,不到他本人说停,我不会放弃。”

艳阳天斜睨他一眼,冷着腔调问他:“那要是刘斩风死了呢?”

白鸦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真见到了尸体,那你我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艳阳天点点头,跟着他轻声说了一遍:“好,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往医馆街去的路并不远,路上也总能听到脚步声、说话声,可想要探寻这些声音的来源却成了件困难的事。这些声音,那些声音,这些人,那些人,仿佛在,又仿佛不在,他们躲着,藏着,留下蛛丝马迹,却从不露出庐山真面目。街道两边的各色店铺有的开张了,有的大门紧闭,开门的店铺里,一眼望进去望不到半个人影。

艳阳天与白鸦到了医馆街一家陈氏医馆门前,艳阳天敲了敲玻璃门,没有动静,白鸦贴了耳朵过去听,道:“没人,换一家。”

艳阳天没走,他推了下门把手,那贴有鲜红色“陈氏医馆”四个大字的玻璃门无声地向两边打开。

艳阳天走了进去,客气地问道:“请问陈医生在吗?”

医馆里只一张洗脸台,一个上了锁的玻璃药柜,一张单人床,上面满是血迹,连同那隔开单人床和洗脸台的屏风上都洒了不少血。那血还都是血红色的,想必刚留下不久。

“有人吗?”白鸦也跟着问,可医馆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别说一眼了,光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看尽,一个人都没有,医馆里是空的,床边倒摆着纱布,沾了血的手术刀和一小瓶消毒药水,床下的垃圾桶里都是血红色的棉花。

“没人?”白鸦伸手摸了下床铺,奇道,“床还是温的,肯定刚才还有人在。”

艳阳天往药柜边上的小门看去,白鸦忙去推门,可门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

艳阳天道:“换别家。”

之后他们接连换了三家医馆,可情境与陈氏医馆如出一辙,医馆门都没锁,进去后却看不到人。有的医馆还留有病人才光顾过的痕迹,有的则冷冷清清,唯有一杯热茶似是在宣告此处有医生常驻,只是暂时不在。

白鸦不信邪,艳阳天也不信,两人将医馆街从头到尾三十家医馆全部找了个遍,可还是一个医生都没找到。

他们站在医馆街和大通路的十字路口,白鸦道:“现在先回去。”

艳阳天却说:“不,再到处看看。”

白鸦道:“你现在不关心陈十七死活了?”

艳阳天道:“你不是要找刘斩风吗?”

白鸦和艳阳天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大通路大步走开,他见路边一间水果铺,摸出两个硬币放在苹果堆里,挑了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张开嘴一口咬下。这一口下去没想咬了个空,白鸦眨眨眼,看了看艳阳天,又咬了一大口,可那苹果在他手上完好无损,他一口都没吃到!白鸦扔下苹果,道:“真是活见鬼了。”

艳阳天道:“痛不欲生粉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白鸦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不用知道。”

他往前走了阵,又放慢了脚步,和艳阳天道:“你觉得我们是在隆城地下?”

艳阳天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白鸦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艳阳天道:“你都想到了为什么要问我?”

白鸦喉头一哽,也不去问艳阳天怎么看出他的心思的,就说:“既然真有痛不欲生粉这种东西,还有你刚才也说你沾到了粉末失去了意识,但陈十七看到你行动自如……那说不定世上有一种药是反过来的,能让肉tǐ失去机能,只留下意识行动自如。”

他说到这里,艳阳天的眼神忽然定住了,白鸦循着他眼神看去,艳阳天的眼神落在一家烧腊饭馆门口,挂有各式烧腊的玻璃窗外坐着两个人,肩倚着肩,这两人一个面部肿胀,眼珠凸出,脸色紫绿,手臂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尸斑,一个死得更久些,脸上,大腿上,胳膊上的肉残缺不全,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白鸦走上前查看,这两个死人都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紧身的黑衣黑裤,腰间甚至还有配枪。白鸦从那死得更早些的人口袋里摸出个钱包,才打开,一张磁卡从里面掉了出来,白鸦捡起磁卡仔细翻看了两遍,眼睛瞪大了,垂下手,倒抽了口凉气,缓缓道:“这个人是懿老爷的保镖……”

艳阳天站在他身后,俯身看那磁卡上的信息,磁卡大约是张电子入门卡,一寸人物照下面写有名字和隶属保安公司的名字。

艳阳天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懿老爷的保镖?”

白鸦给他看磁卡背面,道:“这里有懿老爷亲自盖的章,他为人向来谨慎,每个保镖都要自己亲自审查,审查通过就盖章正式录用。”

艳阳天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鸦道:“我师父说的。”

艳阳天没再多打听,他收起了磁卡,说道:“走,现在回去。”

白鸦还在看那两具尸体,他瞅瞅他们,又瞅瞅橱窗里那只油光发亮的烤乳猪,再看看刚才被他扔到地上怎么咬也咬不到的苹果。白鸦不寒而栗,追上艳阳天的脚步,和他直往春秋茶室走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再没说过半句话,才走到街口,远远地便听到座钟敲响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六下,七下,八下。

艳阳天不知怎么,一阵心焦,他霍地推开大门,那座钟恰恰响到第八下,钟声还未散去,嚓一下一记玻璃碎裂声毫无预兆地在艳阳天耳边炸开。瞬间无数晶莹的碎片在他眼前犹如礼花般绽开,白鸦忙将艳阳天拉到一边,待他二人再度睁开眼时,室内光景大变,陈十七不见了,座钟没了,桌椅板凳全部变了样子,茶室被压矮挤扁,只容得下两张圆桌,八张卡座。天花板上一架吊扇吱嘎摇晃,绿色墙面,粉色彩纸,临街的玻璃碎了一地。

艳阳天愣在原地,白鸦跳到屋外,只见屋外牌匾上写有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春秋冰室。

这四个字仿佛长针,刺得白鸦眼睛锐痛难当,他低下头去问艳阳天:“春秋冰室是什么地方??”

艳阳天不答他,冲到了外面,白鸦眼皮狂跳,大骂一句追了上去,他很快拦下艳阳天,质问道:“你要跑去哪里??”

艳阳天指着白鸦身侧的一块路牌,道:“牛角路……是牛角路……”

白鸦不屑道:“牛角路又怎么了?”

艳阳天反抓住他手,急切道:“好,我不跑,我们走一圈看能走到哪里。”

白鸦打量他一番,倒也没再声张,顺从地跟着艳阳天踏上了牛角路,可走了五分多钟,他就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他一抬头,又看到了牛角路的路牌!

“这不可能!”白鸦看着前面说,“我们一直往前走,也没走岔路,怎么可能走回来??”

艳阳天道:“再走走看,这次在前面的巷子转弯。”

白鸦应承下来,沿着牛角路又走了片刻,他回头看春秋冰室的门面,离得远了,这窄窄的冰室门脸便也跟着小了。眼看走到了巷口,艳阳天扯了下白鸦,两人拐进巷子,行了一分来钟出了小巷回到了大路上。白鸦前后左右看了会儿,只看到前边一排店铺半隐在雾中,他和艳阳天越走越快,到后来都跑了起来,黄雾在他眼前飞速散去,而那成排的店铺离他越来越近,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又是春秋冰室!他和艳阳天走回了春秋冰室!白鸦一转身,那牛角路的路牌第三次映入他眼帘!

白鸦在原地转了个圈,所有的路都似曾相识,所有的店铺都面目熟悉,他额上不禁流下两滴冷汗,艳阳天也是一头雾水,两人面面相觑,瞅着春秋冰室空荡荡的长形窗框发愣,愁眉不展。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徘徊在街道上的雾又聚集到了一起,将他们重重包围,世界静得没有声音,仿佛所有人都死了,都没了,唯独他们两个活到了最后,却搞不明白他们怎么留到了最后。

白鸦道:“刚才是不是走错了?”

艳阳天道:“不可能,就算我走错了,你觉得你自己会认错隆城的路?”

白鸦踩着碎玻璃走进冰室里,道:“那陈十七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艳阳天道:“怎么不可能,茶室都能变成冰室。”

白鸦闻言,突然猛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艳阳天眉心一跳,攥着衣角看他,问道:“你干什么?”

白鸦脸色煞白,扶着卡座的靠背慢慢坐下,道:“倒能感觉到痛,不是在做梦。”

艳阳天道:“要是做梦,我们还能做梦梦到一起?”

白鸦才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眼神后怕地赶紧从艳阳天身上移开,仿佛看他一眼,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会痛痒不止。他嘀咕道:“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艳阳天说要四处看看找找陈十七,白鸦不肯放他走远,就跟着他一起去,两人好似又经历了一遍在医馆街的遭遇:所有店铺,所有民居的门都能轻易打开,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连只蚂蚁都找不到!最后两人没办法,只好先回了春秋冰室,白鸦坐在冰室里问艳阳天:“春秋冰室……真有这么个地方?”

艳阳天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鸦道:“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不痛快?有就说说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就说没有不就行了?”

艳阳天道:“好,那我痛快点告诉你,有这么个地方,我开的店,在我家乡,就在牛角路上。因为经常有人来找我切磋比试,难免在店里就动手了,所以这块玻璃经常坏,到我离开老家的时候玻璃还是坏的。”

白鸦道:“这不就好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就不能说了。”

艳阳天瞟了眼他,道:“我说话就是这样。”

他理直气壮,姿态还高高在上,看得白鸦牙痒痒,他摸了下肚子站起身说:“我去找点东西吃。”

艳阳天又开口了,道:“没用的,那些东西你看得到,吃不到。”

白鸦没理睬他,自己跑去了厨房,大约是找不到吃的就开始发脾气,厨房里传来叮铃哐啷的骚动,艳阳天扬眉看看,看到白鸦垂头丧气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可他还没放弃,跑到冰室外挨家挨户地找吃食。艳阳天就这么坐在靠门的圆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到白鸦无功而返,他笑了笑,笑里颇有嘲讽之意。白鸦又气又饿,一脚踢开张椅子,坐到了卡座里。他看艳阳天,艳阳天不看他,眼睛半垂着看外头,白鸦抱着胳膊寻思片刻,道:“刚才那两个保镖,大概是饿死的……”

艳阳天转过头看他,白鸦继续说:“一个饿极了,就去咬另外一个,所以另外一个的手,大腿,脸上才会缺肉。”

艳阳天听了,起身走到他边上,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对他道:“你咬咬看。”

白鸦有些傻眼,推开他道:“我饿是饿,不过咬你干什么?”

他不肯咬,艳阳天一抬手,把胳膊凑到自己嘴边,牙齿凑上去狠狠就是一口。白鸦急着拉开他道:“你疯了??”

艳阳天喘了口气,努努下巴,示意白鸦看一看他的手。白鸦显然被刚才艳阳天自己咬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过去,看到他雪白胳膊上连个牙印子都没有,白鸦来回摸了好几遍,奇道:“你真咬了?”

艳阳天垂下手道:“那两个保镖如果真是饿疯了要吃对方,他们有枪,为什么不用枪决斗?我问你,你检查了枪,枪里有没有子弹?”

白鸦还在看他的手,道:“子弹是满的,大概在这个地方……子弹派不上用场?”

艳阳天道:“子弹派不上用场,牙齿就派得上用场了?”

白鸦更迷惑了:“那那些伤痕怎么来的?我看了,确实像人咬出来的。”

艳阳天双手背在身后,他望向屋外,望向那被雾深深盖住的远方,他道:“杨火凤说这里是无间地狱……”

“时无间,苦难无间,生生世世不得出……”

艳阳天语毕,空气凝结,时间停滞,唯有屋外的雾变化多端,一时如狰狞笑脸,一时如天边浮云,诡谲神秘。

白鸦冷静了下来,道:“不可能,你我都尚在人间,怎么可能入无间地狱。”

他一伸手握着艳阳天手腕,看着他道:“你还有脉搏,我也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到底杨火凤在搞什么鬼,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艳阳天没接他的话,捂着嘴咳嗽起来,白鸦看他咳得愈发厉害,拉他坐下,从裤兜里摸出个药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递给他。艳阳天却拒绝了他,道:“没用的……”

白鸦硬掰开他手,把药丸往他嘴里塞:“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他塞一颗进去,那一颗就从艳阳天嘴边滑落下来,他又塞一颗,第二颗还是掉到了地上。艳阳天拭去嘴角的血迹,道:“想必这些都是实物,你我都是虚的,才碰不到一起。”

白鸦牵起他手,道:“我能握到你的手,摸到你手心里的汗,你手冷,我手暖,这都能感觉得到,怎么会是虚的?”

他这番话脱口而出,听得艳阳天眼神闪烁个不停,不知该看哪里,想要抽出手来,可偏白鸦抓他的手抓得紧的不得了。艳阳天迟疑着开口:“我不知道,哪里是虚哪里是实我都无所谓,我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白鸦看他,问道:“你不找周白清了?”

艳阳天嘴唇嗫嚅了两下,对上白鸦的眼神,不说话,就看着他。白鸦一时间没法接受这样澎湃如潮的眼神,一哆嗦松开了艳阳天,道:“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找我师父。”

艳阳天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那倨傲的气质渐渐弱了下去,眼神变得空茫,没有着落,似是在看门口,又似是降在别的地方,那地方虚无飘渺,如一个梦,又如一场幻境。

他说:“周白清……六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走的……

“那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下午三点停了,他就来了,他没带伞,后来又下雨了,还好和他一起走的那个人带了伞,一把红色的伞,她就站在路口,转弯的地方等他。”

白鸦斜斜看艳阳天的手腕,那挑断手筋留下的疮疤,他手腕细,疮疤更显得大,触目惊心,盯着看久了,竟有些头疼。

“要是六年前,你就是这样……”艳阳天站着看白鸦,可白鸦分明觉得他不是在看他,他在看周白清,一个有着和他相同脸孔的人,他看着他,说:“你这么走了,这么忘了,也不记得谁,我们路上遇到,你看我,不认识,不会多看一眼,就走开了。”

艳阳天看周白清似是看得入了迷,看得没了声息,白鸦揣测着问道:“你……不想被周白清废了武功?”

艳阳天还像是在看周白清,他摇摇头,说:“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从来没有想要时光倒退,让这件事不曾发生,只是如果六年前你走之后失去了所有记忆,或许我就活不到今天……我不明白的一些事也永远不会明白,我教你武功教你识字教你做人,结果一件最重要的事,反而是你教的我,周白清……我已经算不上是你的师父了……”

他眼眶泛红,奇怪的是,这点凄楚的红反而衬得他眼形更好看更动人。白鸦道:“你说完了?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艳阳天轻声叹息,默默坐下了,白鸦站了起来,道:“我没有遗言要说,我不会死在这里,我要去找出路!”

艳阳天道:“那你去吧,如果你找到出路,有朝一日你在外面遇到了周白清,烦请将我的话转告给他。”

白鸦道:“你放心,我找到出路后一定带你一起出去。”

艳阳天道:“不必了,你也看到那两个保镖的下场,就算刘斩风不折磨我,我早晚也会死在这里,死状不会比他们好看多少。我之前还要找周白清是因为还有心事没和他讲,如今都讲了,虽不是当他的面说的,也找到了个代为转告的人,我也心满意足了。”

白鸦本已走到了门口,可又折返回来,拉起艳阳天道:“你这人怎么活得这么消极?你活在世上难道都是为别人活着,为别人过日子?就没半个属于自己的心愿?没半件从这里出去后特别想干的事?”

艳阳天道:“我就算有,可出去之后你还不是要带我去见刘斩风?”

白鸦道:“一码归一码,你有没有心愿,有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和我带你去见刘斩风是两码事。”

他把艳阳天拖出了春秋冰室,道:“我看不如这样,等刘斩风和我结清了账,你就雇我把你从刘斩风那里救出去。”

艳阳天道:“然后他再雇你抓我回去?”

白鸦笑了,道:“我是买卖人,你说呢?”

艳阳天不愿离开春秋冰室,他站在门边说:“我没钱雇你,而且我这个人生来就只有一个愿望,只愿自己没有出生。”

白鸦拽着他走,道:“我现在也只有一个愿望,想出去吃碗叉烧饭!”

他和艳阳天又走到牛角路的路牌下,他吹开点路牌上的雾,说道:“周围的雾有问题,或许是杨火凤在给我们吸什么迷烟。”

艳阳天回头看了看身后,白鸦问他:“怎么了?”

艳阳天皱着眉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白鸦好奇地看了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说:“你要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不妨说出来听听。”

艳阳天道:“没有。”

可他眼里分明藏着事,白鸦轻啧了一声,带着艳阳天沿着牛角路挨家挨户地走,每进一户人家他就要问艳阳天一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艳阳天总是不太耐烦地回说:“我没闯过别人家空门,不知道。”

白鸦到后来有些泄气了,直接坐在马路边上休息,他饿得有些头晕,还渴,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口子,加上身边唯一一个大活人艳阳天还是那种不咸不淡,活不活都无所谓的态度,白鸦心情更加沮丧,坐着半天不出声。艳阳天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饥饿让他看上去更加憔悴,他站着,好似摇摇欲坠,坐下时好似随时都要喘不上最后一口气。白鸦扶着额头看天,天色好像比之前昏暗了些许,他指指身后一间屋子,没精打采地说:“天黑了,在这里过夜。”

艳阳天扶着路灯晃晃悠悠地起身,白鸦这时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莽撞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艳阳天,惊奇道:“你头发怎么回事?怎么一下长这么长??”

艳阳天斜向后看了眼,他一头黑发不知怎么猛长到了他腰际,他眼里也满是奇怪,白鸦轻嘶一声,松开了艳阳天,一把拉开自己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道:“我的伤怎么已经结好了??”

艳阳天跟着看去,白鸦胸口那点烧伤确实飞速愈合,长出了一层深色的痂,白鸦顺手挠了一下,不疼不痒。艳阳天按住他手,道:“你听……”

白鸦眨眨眼睛,停下手上动作,竖起耳朵去听,他与艳阳天异口同声:“有钟声!”

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三下……

黄色的雾在两人身前汇聚,所有的楼,所有的路都被掩盖,只有钟声,唯有钟声响彻四周,厚重的雾震动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白鸦使劲挥开这些烟雾,钟声还在继续,四下,五下……而他眼前豁然开朗!隆城的街,隆城的楼,隆城那不见天日的压抑又都回来了!

白鸦转头去看艳阳天,只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将艳阳天按倒在地,那人手持一把银光匕首,压在艳阳天身上喝道:“艳阳天你大寿已尽,受死吧!!”

匕首锐光照亮那人侧脸,不是别人,正是刘斩风!

刘斩风嘶吼一声,一刀往艳阳天脖子捅去。

咚!

第六下钟声响起,余音久久不散。

白鸦站在路边,脚下用力蹍了两下,被他踩住手腕的刘斩风惨叫连连,他奇怪地看着刘斩风,又奇怪地看着勉强从地上爬起的艳阳天,又奇怪地望向不远处那传来钟声的地方——春秋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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