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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晚上,海萍在女儿的期中考试成绩单上签字。语文105分,数学102分,科学140分,英语109分。总分年级排名178名。各科:语文31名,数学302名,科学22名,英语17名。

海萍皱着眉头研究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朵儿像只小猫一样站在边上,说,数学有一道题来不及做。

又是来不及做。海萍说,你就不能动作快点。

这时方园开门进来,他拎了一盒橙子,刚从葛香镇出差回来。他看见母女俩面前放着一堆试卷,就问,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还好吧?

小女孩和海萍都没响。方园问,朵儿,怎么样?

朵儿没响,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海萍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嘘,别怪她。

女儿不搭理他的样子,让方园还是忍不住,他对女儿唤了一声,朵儿。

你不能骂我的。小女孩面容憨厚地说。

方园说不会不会。

海萍说,数学又来不及做。

方园拿过纸,看了一下说,数学分数还不错的,如果那道来不及做的题做了,就112分了,我觉得挺好的。

小女孩说,我会做的,就是来不及。

海萍说,来不及,就说明你还是不会做,不够熟练才会来不及做。

小女孩就有些倔,说,我是会做的。

海萍说,动作慢就是因为不熟练,粗心也是因为不熟练,熟练了,甚至看一眼题目就知道出题意图了,你想粗心都不可能,想来不及都不可能,所以说,你平时题目还是做得太少。

海萍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她也知道这不好,但这火就是往上冒,不知为什么她控制不了。也可能她虽在安慰宝贝,但心里其实还是在乎。小女孩就哭了。

方园说,不就一道题吗,不就是一道题吗,这不是考能力,这只是为了排名次,别看得太重。

海萍皱了下眉,说,切,就是要排名呀,前40名才可能进前三所重高呀。

见女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流泪,方园就钻了牛角尖,他对海萍提高了声调,你说说看,你说说看,1分、2分,这么点微小差别能代表多少能力的高低?排名到这份上,只是为了一定要区分出层次来,这不意味着你真的差多少,不是她不会,她会,只是她还略有差错,小孩子谁没差错。

海萍说,书呆子才辩论分数和能力的关系,谁和你辩,中考、高考和你辩吗?我只知道排名要靠前,就不能丢分,就得一分也不落下,就得……

方园恼火地说,没错,要排个好名次,就不能有一丝一厘的错,非得练到你像个麻木的运动员,神速,不紧张,不出一丝意外。方园在客厅里转圈,气氛在往差的方向奔跑。方园说,否则别人训练得像台精确机器,而你不是,你就落后,如果大家都是,你也是,但你还有一点点差错,那你也是劣等!但你真的就比另一个要低出多少?一题10分,凭什么样10分?你搞不明白这个,就永远为这可笑的1分、2分难过去吧,还真的难过了,有病。

他们就这样吵起来了。海萍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母女俩的哭泣是一个方式,就是无声地流泪。小女孩朵儿不太听得懂她爸的意思,但妈妈的眼泪让她不知所措。小女孩抹着眼泪,对着桌上的那张纸很懊丧。她在说,差1分,全年级700人里就差10名,差10分就差100名,一道题就10分呢。

海萍知道其实宝贝一直在心痛来不及做的那10分。海萍就拥住女儿,用纸巾擦拭她的小脸蛋,就很后悔自己刚才发急。小女孩进入初三后,其实已经知道和人比了。女儿在乎名次的样子,让海萍觉得欣慰和心疼,她想,刚才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让宝贝难过的,怎么又让她哭了,我怎么了?她轻拍着像小猫一样黏在自己身边的女儿说,没事的,以后我们多做点题目,下次数学争取拿到110分以上。

可能是妈妈今天哭了,所以小女孩显得特别乖,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110分以上,老师说满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名次,这次数学有30个考了满分120分,119分的就只能排31名了。

母女俩心通的样子,让方园觉得她们逻辑不通。他在一旁说,女孩子不能太算了,不能太在乎,以后大气、舒服才好。

海萍觉得方园又书呆子了,她说,混不上去,以后长大了心态又能大气舒服到哪里去?

他们就又吵了,吵着吵着,就像在吵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其实在他们自己读书那阵,人们就在吵这事了,比如“用12年磨人的应试苦读换取未来较高质量的生活值不值”。讨论快20年了,都没解决这其中的逻辑和功利,今晚海萍方园当然也解决不了。

不过,也可能这问题其实早解决了,甚至早在当年讨论之前,在所有家长心里就解决了,只是装作没解决而已。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在子女现实生存问题上,多半家长是不会让自己犯傻的。这不,轮到海萍方园自己当家长了也还不是一样。只是无奈的一边,有心痛而已。没解决的是心痛问题,所以争论是为了宣泄对一茬茬中国孩子的怜悯。

其实他们也知道这些,他们只是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在某个瞬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现在方园不想和她吵了,他下楼去倒垃圾,顺便散步。

散步回来,方园在电梯里遇到了楼上的吴佳妮,她拎着个小提琴盒。

方园说,嘿,在学琴?

吴佳妮说,借的,想让女儿赶紧学一点。

方园问,你女儿准备出国读高中了?

她说,是,主要是不想让小孩拼得这么苦了。

方园点头。

想让她有一个好一点的环境。

方园点头。

想让她学点有用的东西。

方园点头。

想让她心态宽松点。

……

吴佳妮今天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方园觉得有点牛B。而平时,他看着她总觉得有点凄风苦雨的。

吴佳妮说,读美国私立高中一年需花30万至40万元人民币,但这里还有一个空间,如果你有亲戚在美国,你不住校,那么学费基本上可减半,这样20万左右够了,省了一大截,三年下来七八十万元,对有些人来说,这条路就可以走走看了。

方园说,哦,这样啊。

但对我来说,这还是太贵。吴佳妮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笑了一下。她说,我走的是另一条路。

她的笑有点神秘得意。但电梯到了7层,方园来不及听了,因为到自己家的楼层了。他只好走出电梯间。吴佳妮在后面说,嘿,你妹妹不是也在美国吗?

方园下楼的这一阵,海萍已经调整好了自己和女儿的情绪。女儿在桌上做作业,海萍在一边给女儿准备明天带到学校去的课间零食。

她装了一根香蕉、两根牛肉棒,然后回头问女儿,明天你要带菜园小饼干呢,还是好丽友派?

女儿回头很高兴地说,想到明天我就很开心。

她指了一下海萍手里的好丽友派,说,因为何小鱼再也不会来偷我的饼干了。

女儿的同桌何小鱼是个调皮的小男孩,习惯从别人的书包里找吃的。朵儿带去学校的东西有一半都被他偷去吃了。当然只要他自己带了零食来也绝对是大方的。饮料什么的,总是让朵儿先喝一口才自己喝。

小女孩说,何小鱼明天不来了,他要留学去了,不参加中考了。

女儿在高兴何小鱼再也不会偷她的饼干了,再也不会考试时偷看她的卷子了,而海萍则装淡然,在女儿面前应对留学的话题。她说,何小鱼也留学?那要多少钱啊,人家爹妈是做生意的吧,我们还是考重高,妈妈也不舍得囡囡这么小就一个人出国啊。

其实小女孩朵儿压根儿没这意思,她也怕着呢。她只是想着班里的事觉得有趣,她对妈妈说,何小鱼成绩这么差居然要出国了,说不跟我们比了,坐在后排的李想听他这么说就受刺激了,李想昨天还在得意自己科学比何小鱼多考了30分。

李想是班长,小帅哥,朵儿小学时的同桌,朵儿有点喜欢他,所以她想到他嚷嚷着自己受刺激了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

而海萍则想:怎么又一个不想比了?

正说着方园散步回来了。他说他遇到吴佳妮了。海萍使了个眼色,拍了拍朵儿的肩膀,说,琴琴是因为考不上重中,才想退路,而我们还有机会,囡囡,我们要冲上重高,重高就在家门口,妈妈天天夜自修后来接你,天天在家给你烧好吃的,多好啊。

说是这么说,海萍这些天其实也在恍惚。女儿排名是有起伏的,好的时候30多名,失手的时候,比如这次就排到了150名以外。重高考不上怎么办?

有些事像岛屿,而漂到眼前时,它就变成了巷子。海萍已经站在巷子口了。

她在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橙子,水哗哗地响着。她想,他们也不都是很有钱的人,与他们比,我们也未必没有条件出国,甚至条件可能还更好点,方园的妹妹方芳在美国,我哥在澳大利亚,如果要卖房的话,我们也还有一套余房可卖……

她大声对厨房外的方园说,今天这些橙子挺新鲜的,哦,以后买猕猴桃别挑大的,今天微信上有人把果农用膨大剂浸猕猴桃的照片发出来了,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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