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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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黑色人影落定在他面前,张甫临心中悲痛,想着十五载人生就要在此做了解了。却听那蒙面女子声音竟然有几分熟悉:“去一边躲着,别出来。”

  他一愣,忙听话地躲到一旁,为那女子让出个战场来。

  十六瞥他一眼,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猛地拔剑而出,剑在她手中舞得飞快,如同蝴蝶振翅般令他眼花缭乱,剑身带起阵阵冷风,风鸣尖利,伴随着洋洋洒洒的血。

  来人的脖颈被十六干脆利索地割断,喉咙彻底断裂,唯独后颈的几分骨肉将脑袋和身躯连接在一起。血如同瀑布一般爆裂而出,霎时间喷洒在杀手身边。

  那断了喉咙的人竟没有立即死透。他瞪大的双眼里装满了绝望的神色,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似乎在乞求十六给她一个结果。

  十六歪歪脑袋,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呀,抱歉,我武功一般,割不利索。”

  她再次挥剑,这次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朝着对方脖颈挥下去,这次,他终于在十六冷淡的神情中停止了浑身的抽搐。

  林间又跃下十来个黑衣人,皆是同十六一般无二的黑衣装扮,训练有素、分工有效,没一会儿工夫,林中就已经是遍地横尸,只是这次的死法参差不齐些,除了十六是干脆利索凭借着利刃与蛮力断人脖颈,其他的都是断胳膊少腿、身上被捅满了血窟窿。

  这批人清理了杀手,一个貌似是头领的过来与张甫临行礼:“张公子请随我们走。”

  亲眼目睹了一场杀戮,一场干脆利索、血流满地的杀戮,听见有人提到自己,张甫临忙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中爬出来,连着后退几步,怎么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受这一礼,只摆着手答:“我乃一朝廷罪犯,怎能随意离开。”

  见劝不动,十六一把摘了面罩,无可奈何道:“是公主让我们来的。”

  几乎是反应了一会儿,张甫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十六”与自己记忆里的“十六”确实是一个人,结巴着与十六打招呼:“小……十,十六……”

  “不是与你说了要保护好自己吗?”,十六冷冷朝他一瞥,顺手撕下张甫临半块衣袖,狠狠绑在他伤口下止了血,简短对他道:“赶紧跟我们走。”

  张甫临脑子乱作一团,忙问:“这杀我的人是谁?”

  “不知道,你两位父兄死得蹊跷,我们殿下以防万一,派了队人马保护着你。”

  “那不留个活口问一问?”

  十六像看傻子一样眯他一样,摇摇头,像是在看孩子一般,给他解释:“杀手嘴里套不出话。”

  “那你呢?”

  哦,是了,十六和画柯都是在杀手组织里长大的,他们那个神秘的主人要求他们做事干净利索,杀人也要一刀致命,故而组织里人人都能一剑封喉。后来大晋查封,十六和画柯才十二三岁,自然被忙于撤退的组织抛弃,是穆轻眉捡回了半死不活的他们,也是穆轻眉从不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杀人工具,而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作为一个人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间。

  “我杀人,非为财。”,十六简短回答了张甫临,再一次提醒他:“走,收拾东西。”

  张甫临心中却满是疑惑和诧异,仍旧止不住问她:“我走了怎么办?”

  “张甫临已死,我们会安排好尸体,打点好狱卒。”

  所以,原来,无论是兄长死后的无人问津、父亲毫无反抗当即自杀,还是他张甫临失去身份逃亡人世,都是一样的命运——成为当权者手中的弃子。

  只是张甫临始终想不通:“杀我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杀我?他们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十六摇摇头,似乎有些同情,只说:“恐怕只有你的父兄知道。”

  路途遥遥,圣心无情,张甫临从不曾料到自己还有归乡的一日。

  他到了京城的时候,正赶上会试放榜。

  文人学子们满街乱跑、奔走相告,或者哀哭,或者狂喜的癫狂之状,如同一出出闹剧,在京城每个角落上演。

  一路来,张甫临的情绪一日一日地沉寂,像是蓦然想透了许多东西,知晓了这些人勾心斗角的暗箱操作,看着十六的神情里也再不复有彼时的心悦。

  这一切似乎都在十六预料之中,她只是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互送张甫临的任务,不曾有半点别的心思。

  两人入了公主府,张甫临被安排在别院。他神情肃穆,声音冷淡,对十六道:“我要见公主殿下。”

  “我来了。”,穆轻眉站在门口,平静淡然道。张甫临一见到她,心中酸涩,却生起了无名火,一把抓过烛台朝穆轻眉扑去。

  可他忘了十六还在旁边,姑娘一把长剑横在张甫临脖颈上,无波无澜道:“公子慎重。”

  “慎重?”,张甫临双目通红,冷笑出声,指着穆轻眉问:“你养了多少杀手?你个皇家女,平日里做的最多不过是寻各种理由安排宴饮聚会,三天两头去宫里头向你父皇撒娇,可你!背地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眼里全然是愤恨,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仍旧紧握着烛台,控诉穆轻眉:“回来的一路,我仔细想了,当初月影是被你抬了身份,在宴会上让她与我兄长相识的;后来,我兄长却在与月影外出时,听到那些说书人的话本,动了杀心;到最后,甚至被月影杀死在大牢中!她一个风尘女子,如何能那般轻易出入刑部大牢?

  “还有……当初十六说是去城南巷子买油条,可当时已经傍晚,她怎么可能买得到?这几年来到我家送东西的都是十六,每回入我张府,十六找的必然是张家婆子;到最后,官兵抄我侯府时,交出地契的也是张家婆子!穆轻眉!你这些年假借与我姐弟交好,背地里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是你!有意戕害我张家!穆轻眉!你就是个疯子!”

  说自己是疯子的人实在太多了,穆轻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疯子”二字,也会从她看着长大的张甫临口中说出来。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却听张甫临哽咽着继续问:“我只问你,别院中搜查出的先帝牌位是不是你放的?”

  穆轻眉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先帝牌位。”,张甫临抬起头,仔仔细细瞧穆轻眉神色,却见她神色诧异,到好像当真不知道此事。

  “先帝牌位不是我安排的,你父兄所有的罪行:强占孩童,侵吞田产,逼死平民,都是他们自己犯下的。”,穆轻眉看着他的模样,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兄长是赔了钱,可是因他而死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若不制止,将来因他而死的人也只会有增无减!而他们的做法,便都会如此一般,一笔钱,一个替罪羔羊,万事大吉!

  “张甫临,你说本宫是坑害你父亲,可你知不知道?那被你父兄强占的少年盈盈,比你还小两个月!

  “结果呢?案子被揭发,明明作恶者是张甫杭,最后处处受人冷眼,遭人鄙弃,被人辱骂的,却还是那盈盈!

  “你是他们的儿子,对他们犯下的罪便装聋作哑,只当看不见。可是本宫不行!你明白吗?张甫临!”

  十五六的少年,再明事理又能多理智,被穆轻眉一番吼,眼里蓄满了泪,只一味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他委屈得要死,他的爹爹、他的兄长都是死在狱中,甚至,他连他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怔愣地看着穆轻眉,问她:“你当初都知道我们府上要出事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再提醒提醒我,让我当初好歹看我爹一眼?为什么?啊?他再怎么被世人谩骂不齿,他都是我爹啊!可我却倔着脾气不肯见他!”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劲儿地说:“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可你怎么就不能再多和我说几句呢?”,他鼻涕眼泪糊成了一片,颤着手抓住穆轻眉:“我爹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他老来得子的小儿子却不肯见他……”

  大抵变故发生的越是突然,人便越害怕过去的错事。

  “张甫临,冷静下来,听我说。”,穆轻眉紧紧盯着张甫临,看着他一点点咬牙止住哭,问他:“你祖母去世后,你请过一个道士,那道士告诉了你家管事地契放在何处,再查却寻不到他;你爹若不在狱中自杀,大抵是个流放的结局,可他第二天就自尽了;你还是个少年,已遭流放,却还有人找准了机会杀你……”

  穆轻眉越说越觉得头大,她怎么都没能查到张家究竟和什么人结下了仇怨,只隐约知道张家与庐江郡有牵连,只好问张甫临:“你可知你爹在庐江郡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张甫临哪里知道,搜寻记忆勉强答:“只知年年庐江郡送来的吃食珍宝不少。”

  这可真是一团乱麻。

  穆轻眉摇摇头,道:“张家倒台绝非明面上这般,只怕后面有的是人。你身份特殊,在京城不能久留,明日见你姐姐一面,以后……”,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以后别回来了。”

  说罢,穆轻眉转身离开,却听张甫临叫住她:“殿下,有时清楚明白地活着,比稀里糊涂死了,痛苦得多。”,他语气平淡得如一潭死水,绝望中竟有了几分看开,正如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总爱抽查他功课,让他讲“何为仁孝”的父亲,怎么就做得出逼死小民的事;素常与他们亲近的宁华公主,怎么就成了张家倒台的助推者。

  他不愿相信,不信人心复杂如斯,到最后,却只得妥协,对着穆轻眉作揖行礼:“方才是我胡闹,殿下留我一命,已是仁义……姐姐,此一别,望珍重。”

  “……小临,珍重。”

  他们都知道,这声“姐姐”、这声“小临”,往后再叫不出口了,他们默契地用出奇的和谐,走上最残忍的陌路。

  来京城时,天下学子皆敬义顺伯为“恩师”;再离开时,士人却已经将义顺伯骂得狗血喷头。张甫临漠然听着,知道这世上风云永不停歇,三个月前的南安侯侵地案已经彻底成了往事,没人会在意一个流放犯人的生死;而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则是这传说中的义顺伯泄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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