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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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陵江上。

宋延年怀里揣着银子, 顶着一张胖了三斤的小脸,坐在船舱里,船只正往安同镇的方向划行。

宋四丰站在甲板上抽着他的大旱烟, 吞云吐雾, 神情美滋滋的。用的正是宋延年送他的那一只烟斗。

他一边抽,一边冲宋延年道,“延年, 你这烟斗做的不错,出烟顺畅还不呛人。”

说完, 抽空比了个大拇指。

舱内,江秀水紧挨着宋延年,他抱着自己的行囊, 一脸的紧张, 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冻的, 还是怕的, 白的吓人。

宋延年:……

他有点理解江秀水, 毕竟是第一次出门, 但脸白成这样,真的不打紧吗?

他开口安慰, “不用担心, 先生他们都很好的,只要认真完成功课,先生都不打人的, 钱婶也很好,我最爱吃她做的锅边糊了, 又鲜又香, 配上饼子, 我能吃两大碗!”

“再说了,我也在书院啊,过几天张诺也会来,你别怕!”

今日,张诺原本也跟着他们一起,但是,铭哥儿他不放心自己的媳妇,想在小源村再多待两天,张家想了想,就将张诺也留下了。

宋延年见江秀水实在紧张,一张嘴闭得紧紧,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大粒的松子糖和一把瓜子。

“吃吧。”

在糖果瓜子的作用下,江秀水总算是放松了一点,他松了拽紧包裹的手,一双眼好奇的看着船外的水景。

顺水船行很快,不到半天,他们就到了安同镇的码头。

宋四丰带着两人找了一个路边支的小摊,点了三碗面条,三人简单的用了中饭,这才往褚家义塾的方向赶。

“到了!”

宋延年指着义塾的牌匾,侧身告诉第一次来的江秀水。

“这就是书院,走吧,我带你去先生那里。”

宋四丰听到这话,将行囊往褚伯的门房里一搁。

“延年,爹先回去了,回头船老大该等急了,东西就先搁这里,等你忙完了过来拿,我和你褚伯伯都交代好了。”

说完,他又凑近宋延年的耳边,小声道,“爹新打的那张白虎皮,下次来的时候带给先生,你娘鞣制好了,还要挂几天,让风再吹一吹。”

宋延年:“三伯不是一直吵着要?还说要给小聪哥讨媳妇用?”

宋四丰眼一瞪:“嗬!又不是我儿子讨媳妇,我管他呢!你也别管,你小聪哥的媳妇找不找得到,那是他老子的事。”

宋延年:……

行叭!你们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商量解决。

一番告别,宋延年带着江秀水往书院里走。

才一进书院,他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

只见书院往来的路上,多了几张不认识的面孔,他们都穿着灰色劲装,一副小厮模样的打扮,形色匆匆的来往在书院里,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丝沉重,不见笑模样。

宋延年收回目光,对旁边的江秀水道,“走吧。”

他带着江秀水穿过前院,绕过一个游廊,这才来到童先生的书房。

“扣扣扣!”

书房里,童先生正背着手,注视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花白的头发上,都透出一股怅意。

待听到敲门声,他陡然回神,胡乱的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有些潦草的衣襟,清了清声音,这才回道。

“请进。”

宋延年领着江秀水进来,转身轻声将门重新掩上。

童先生看到多日未见的弟子,愁闷多日的面容,这才带上了一丝笑容。

“是延年啊。”

宋延年站直了双腿,上身微俯,给童先生行了个作揖礼。

“延年给先生拜年!祝先生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童先生黑而瘦削的脸上浮现笑容,“好好,先生也祝延年新的一年里,学业有成!”

说完,他转身走到书案后,从奁盒中取出一个红封,递给宋延年。

“拿去玩吧,就几枚压兜钱,先生的一点心意。”

宋延年接过红包,道了一声谢,冲先生道,“先生,我带了一些屠苏酒,回头让钱婶子温好,送去给您尝尝。”

童先生笑着点头,“好好!”

他又将视线转到江秀水身上,探究的询问宋延年,“这是?”

江秀水脸上一阵紧张。

宋延年连忙将情况说明了一番。

童先生知道这是新来的学童后,似乎是理解江秀水的紧张,他摸了摸江秀水的脑袋,放缓了语气。

“好,你能来义塾学习,先生很高兴。功课上,你也别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

他沉吟了片刻,继续道,“今儿早上,义塾也有新来的童子,到时先生给你们主持开笔礼,到时你们在天字丙班。”

说完,也拿出了一包红封,递给了江秀水。

江秀水一脸惊喜,指着自己,“我,我也有吗?”

在看到童先生带笑的点头后,他一脸欢喜,珍重的将红封收到了怀里。

小声道,“多谢先生。”

童先生唤来院子里的一个仆从,“麻烦小哥带这个孩子,到丙班那儿,一会儿我给这些孩子主持开笔礼。”

褚家仆从恭敬的应了一声,带着江秀水走了。

童先生:“假期里可有温书?”

宋延年摇头,“学生不敢有一丝懈怠。”

童先生听罢,点了点头,温声替宋延年回答了他的一些疑惑。随即抽背了一些经史子集,见他对答如流,这才暗地里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来,这在写几个字,先生看看,这些天有没有精进?”

说完,他往书案上铺了一张毛边纸,又从花梨木的笔架上拿下一把羊毫笔,朝宋延年递了过去。

书案的右上方是一盏早就研墨好的墨汁。

宋延年握笔想了想,视线落在先生放在桌上的酒瓶子。

凝神静心,提笔挥写。

不消片刻,黑色的墨汁就有了自己的形状,他在这张毛边纸上落下了错落有致的词句。

童先生站在宋延年旁边,看着他落下的大字,轻声吟诵。

“紫府仙人授宝方,新正先许少年尝八神奉命调金鼎,一气回春满降囊唔,这是瞿佑先生的屠苏酒,倒也应景。”

“不错不错,这字已有两三分的风骨,笔风飘逸殊丽,观赏性极佳。”

他乐呵了两下,又点出了宋延年的一些不足,然后又拿起一张新纸,让他重新写过。

宋延年将先生指点的一些技巧,重新融入笔墨,当他凝神书写时,忽然听到童先生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不禁抬头一看,只见童先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正满肚子伤怀的站在窗口。

顺着童先生的视线看去,窗户正对的是另一个房间,此时那个房间房门紧闭。

“先生?”

童先生收回视线,花白样的胡子都透着一股颓败。

宋延年停住了笔:“先生可是有烦心事?”

童先生摇了摇头,片刻后才感叹道,“我只是感慨,如果屠苏酒真能像趣闻里说的那般,岁饮此水,一世无病就好喽。”

宋延年神情凝重,他将视线重新投入对面的屋子。

“可是有谁生病了?”

他凝神一看,世间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机,而对屋的生机薄弱,只余一丝如萤火一般的白光,在黑暗中上下颠簸。

那该是一个久病于床,生命垂危之人。

宋延年抬头一看,就见到先生脸上留下两行清泪,顿时吓了一跳,他小声的喊了一声先生。

童先生拈起宽袖,擦了擦泪水,一边擦,一边道,“先生失态了,是不是吓着延年了。”

宋延年摇头,“没有,我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童先生想了想,拿过宋延年手中的羊毫笔,随手将它往笔山的中峰上一搁。

“走,陪我去送你师兄最后一程。”

童先生说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的出了门,目的地正是他之前一直看的那个房间。

宋延年:师兄?

在书院里近半年的时间,他还从没有听过和见过。

不过,此时明显就不是问话的时候。

宋延年跟在童先生身后,很快就抄过游廊,来到了紧闭着门户的房门前。

童先生伸手就要去推门,似乎又想到什么,他犹豫的看了宋延年一眼,脚步停在门口,手中顿住了动作。

宋延年看出了童先生的顾虑,连忙开口,“先生,我不怕,我也想见见师兄。”

童先生揉了揉宋延年的脑袋,又垂下手。

“好孩子,是先生考虑欠妥了,你师兄此时形容不是太好看,你还小,回头吓着就不好了,走吧,我们回去,一会儿先生自己来看他。”

宋延年拽住童先生的手,“先生,人的身体,只是皮囊而已,不论是健康还是形容狼狈,他都是我的师兄。”

“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我现在已经知道,要是我转头离开,会不会害怕还是另说,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

童先生对上宋延年坚定的眼神,似卸下双肩的力量,“罢了罢了,也该让你和他道个别。”

毕竟,这褚家义塾,也是这个孩子一直在褚善人面前,推波助澜才建起来的。

说完,童先生就轻轻的推开了大门。

屋内帷幔重重,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宋延年嗅了嗅,还闻出了一丝香火燃烧后的味道。

童先生颤抖着手,将帷幔掀开,只一瞬间,眼泪就积蓄了浑浊的老眼。

“闵武啊~”

床上,褚闵武毫无知觉的蜷缩在厚厚的被褥中,只余一颗瘦的脱了形的脑门露在被褥外头,上面头发稀疏。

他微微张着嘴,出气比进气多。

童先生一惊,忍不住凑前一看,待看到他胸口微薄的起伏后,才放心了一点。

“延年,来,莫怕,这是你褚闵武褚师兄。”

“他小时候也是我开蒙的,你入门更晚,唤他一声师兄也是使得的。”

宋延年此时已经认出了,这位褚师兄,就是当初送他毛笔的书肆小哥。

也就是褚善人家的二公子。

宋延年惊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小半年就瘦成这样?”

童先生勉强打起精神,“哦?你和闵武相识?”

宋延年摇头,将书肆里褚闵武赠笔一事说了一番,“上次在书院也见师兄来过,虽然枯瘦,但,但也不至于如此。”

他都不忍心说下去了,仔细的看着褚闵武的面相,只见他青黑的颜色自眼下横过,印堂发白,嘴边却发着一股淡淡的黄色。

分明是将死之相。

当然,就算他不看面相,明眼人一瞧,都能说出,褚闵武命不久矣。

童先生悲痛的替昏睡的褚闵武抚了抚被子,“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是怎么了,褚善人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道长也看了,寺庙也拜了,和尚也求了,就是不见他好。”

“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日瘦过一日。”

“现如今,他就要不行了,这两天都不见醒来,只能以米汤吊着,唉~”

宋延年环顾了四周一眼:“怎么也不留一个人在这照顾师兄。”

话落,一个奴仆从外头匆匆忙忙的低头进来,见到童先生和他身边的一个孩童在屋里。

面色一紧,呐呐言,“先生,方才我去茅房了。”

他晌午吃了清风送来的糯米青团,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这个,把肠胃吃坏了,就短短一个时辰里,跑了三趟茅房!

眼下,腿还是软的。

童先生叹气,摆了摆手,“无妨,我在这里看着。”

那仆从恭敬的往角落里一站。

一时间,屋里谁的没有说话,气氛里有些凝重。

宋延年见童先生守在褚闵武的床头,神情悲恸又无力。

仆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拿过一块干布,沉默的给褚闵武擦拭额上不时沁出的冷汗。

“先生?”

这时,门外传来小声的召唤,童先生走过去,倾听了两声,看了下褚闵武,招手示意宋延年,小声道。

“延年,先生去前院一下,褚家大公子将棺木以及一应丧葬的物品抬来了,到时,闵武在这里停灵。”

“这里是他们褚家的老宅,原也是想着,有着先人之气,可以保佑闵武一番,唉,看来是……唉。”

童先生惋惜的又看了一眼褚闵武,微微叹息。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里虽然用作义塾,但毕竟是褚家老宅,停灵等一应事情,还是要在老宅进行的,特别是闵武这般年纪,算是早夭,到时不立碑,把他葬在先人身旁,在阴间也算有个照拂。”

“先生得过去和其他学生说一声,这几天就先放假好了。”

他又问宋延年,“延年如果会怕,就先去先生那里住几天?”

宋延年摇头,“我没事。”

他又道,“这时候就抬棺木来吗?”他看向褚闵武,他可还没死呢。

童先生叹息,“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早晚要准备的事。”

“你跟先生走吧。”

说完,招呼上宋延年一起,这时,屋内那仆人,捂着肚子,夹着双腿,别扭着模样跑了出来。

童先生:

得,这是又闹肚子了。

宋延年:“先生先去忙,回头褚大公子该等急了,我在这里帮这个小哥再看一下。”

童先生无法,只得道,“那延年你稍微替一下,我去前头再喊个人过来帮忙。”

闹肚子的仆从朗月一脸感激的往茅厕跑。

宋延年转身回屋内,走过重重帷幔,坐在了褚闵武的床边,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汗。

他方才就仔细的看过了,这屋内十分的干净,并没有邪祟做怪。

原本他见褚闵武瘦的如此不正常,还以为是饿死鬼作祟,但仔细的探看过后,周围一丝阴气也没有。

想来真的是生病吧。

他抓起褚闵武的手,往他的身体里打了一道道韵,想让褚闵武临走前好受一点。

道韵就像是泥沉大海,杯水车薪。

宋延年叹息着正要将手放下,突然,他似看到了什么,又抓起褚闵武的手,凑近了仔细的去瞧。

宋延年:这是什么?

他看着褚闵武小拇指上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红线,面容肃然,后背下意识的绷紧。

虽然这下手中又没有了红线,看过去一片平整,手指也是枯黄的颜色,但他确定,刚才有什么东西,在褚闵武的手指上浮了起来。

就像是一条小虫?眨眼的功夫就没有了。

宋延年盯着褚闵武的手又看了一会儿,却不再见丝毫动静。

他想了想,又抓起褚闵武的手,一股股道韵不吝惜的往褚闵武身子里打。

凝神静气,感受着那股道韵在褚闵武身子里游走。

刚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现,宋延年也不气馁,就这样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第十来趟的时候,看到了那如红丝一般,粘附在皮肉下的一条怪异的存在。

找到了就好办,宋延年耐心的用道韵引诱着这条红丝,让它往左手指尖方向游走。

就是现在!

宋延年心下发狠,以气凝刀,用力的往褚闵武的食指上用力一割!

鲜血一下子就飞溅出来,而那条红丝,也在道韵的逼迫下,随着血液飞溅在半空,落在了地上。

宋延年蹲在地上,看那在血渍里不断扭动的红丝,好奇的用桌上的筷子捅了捅。

喃喃,“这是啥!”

他在云崖真人的札记里都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似丝又似线,偏偏它又是活物,一头甚至有着两粒小小的,比芝麻粒还要小的眼睛。

红丝被捅的疼痛难耐,想逃却又逃不了,宋延年在它的周围包裹了一圈密闭的气体,让它无处可逃。

红丝似被惹急了,立起身子昂起头,猛的张大了口,整个丝线变成一张长着尖牙的口。

尖啸着就要往前扑,却又被宋延年包裹的道韵给挡回,啪叽一声,摔在了原地上,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

“豁~”宋延年被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番,还好没人看到他这搬模样。

他拿过桌上的一个茶杯,控制灵韵之气将那红丝挪到杯里。

“到底是啥呢?”

“这是情丝。”

宋延年回头,刚好对上褚闵武掉着眼泪的眼睛。

前院大厅,正指挥着仆人抬棺的褚家大少,突如其来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周围的仆人都惊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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